朱自清散文集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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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 篇一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
在默默裏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着;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轉。
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着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牀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
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着面歎息。
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户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着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着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1922年3月28日
朱自清散文集 篇二
歌聲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裏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彷彿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鬆的感覺。
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樣。
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了那細雨,正如塗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覺越發滑膩可愛了。
①細雨如牛毛,揚州稱為毛雨。
這是在花園裏。
羣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
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
在那被洗去的浮豔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着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
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
是愁着芳春的銷歇麼?是感着芳春的睏倦麼?
大約也因那濛濛的雨,園裏沒了穠鬱的香氣。
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着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
園外田畝和沼澤裏,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
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着;也用心唱着。
我終於被一種健康的麻痺襲取了。
於是為歌所有。
此後只由歌獨自唱着,聽着;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
1921年11月3日,上海。
朱自清散文集 篇三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
我們僱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
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盪着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裏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
這幾處的船不是覺着笨,就是覺着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
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
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
裏面陳設着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俱,桌上一律嵌着冰涼的大理石面。
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
窗格里映着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也頗悦人目。
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
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
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
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着。
裏面通常放着兩張藤的躺椅。
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
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
艙前的頂下,一律懸着燈綵;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
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綵。
這燈綵實在是最能鈎人的東西。
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
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着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
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着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裏所載的。
我們真神往了。
我們彷彿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
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
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紙醉金迷之境了。
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着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
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彿總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着那些自在的灣泊着的船,船裏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
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
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裏度來的。
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裏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着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着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
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着,震撼着,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裏了。
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
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裏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
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
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
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
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着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
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
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着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着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
但是河中眩暈着的燈光,縱橫着的畫舫,悠揚着的笛韻,夾着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
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裏,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
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覆成橋,是船伕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
我的腳曾踏過覆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
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着覆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
我想,不見倒也好。
這時正是盛夏。
我們下船後,藉着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
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着。
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着。
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伕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着。
他以為那裏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鑑一會兒。
他自己卻靜靜的蹲着。
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
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裏鬧熱極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
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
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
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着是空,且顯着是靜了。
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
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
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着,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着大風而走。
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為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
但秦淮河確也膩人。
即如船裏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着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
這真夠人想呢。
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
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
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
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着,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
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
她晚粧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
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
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裏搖曳着。
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着,挽着;又像是月兒披着的發。
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
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着;在月光裏照起來。
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
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
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
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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