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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原文_譯文_賞析【精品多篇】

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原文_譯文_賞析【精品多篇】

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原文_譯文_賞析【精品多篇】

賞析 篇一

作者善於粗線條地勾勒當時的背景,讓人物在特定環境中充分活動,略貌取神地顯示出人物的個性特徵。

田穰苴就是在齊國遭到晉燕兩國人侵,而齊軍又慘遭失敗的背景下受命出征的。然而,他的地位卑賤,沒有威望,人微權輕,何以服眾,何以治軍,又何以禦敵呢?他深知齊軍所以戰敗是軍隊腐敗,沒有嚴格的紀律,所以他首先要整飭軍隊,建立威信。

殺莊賈就是立威的開始。而穰苴的形象就是通過他具體的言行塑造的。莊賈是景公的寵臣,身為監軍,在國土淪喪、前線緊急的情勢下,視軍紀如兒戲,與親朋好友飲宴,約定“日中會於軍門”,竟日暮才到。

與莊賈相比照,穰苴卻在約定時間提前到達。他立表下漏,以待莊賈,約定時間莊賈未至,就撲表決漏,照原定步驟檢閲軍隊,申明紀律。穰苴殺莊賈前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實乃是對全軍將士的要求。誅殺莊賈就是嚴明軍紀的兑現。監軍尚可殺頭,還有誰敢把軍紀當作兒戲呢?所以,號令三軍、巡行示眾,使全軍為之振慄。

景公的使者本來是持詔赦免莊賈的。只因時間迫在眉睫才“馳入軍中”,穰苴也因他違犯了軍規,給予嚴肅的處理。這就告誡三軍:在軍隊中將領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必須嚴格遵守,不容一絲懈怠。而他本人,身體力行,對戰士關心倍至。他親自過問士兵的飲食,探問疾病,安排醫療,把自己專用的軍需品拿出來款待士兵,並和士兵平分糧食,這在當時官兵懸殊、等級森嚴的情況下,必然受到士兵的愛戴,以致帶病、體弱的戰士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戰場。

這樣,一位身負重任,治軍嚴謹,與戰士同甘苦的將領形象,在與莊賈的比照中,其形象就更顯得鮮明生動了

治軍貴在嚴,領軍須有威;治軍不嚴,將領無威,軍隊就不可能有戰鬥力,而這樣的軍隊是不可能戰勝敵人的。從嚴治軍就是要以法治軍,樹立軍法軍紀的權威。將領就是要通過嚴格執法執紀來樹立威嚴,嚴格執法執紀也是一種守信。司馬穰苴從嚴治軍、以法治軍,殺了不守約定、違反軍法軍紀的監軍莊賈,既樹立了自己的威信,也教育了將士,從而增強了齊軍的戰鬥力,擊退了敵軍,收復了失地。

殺莊賈就是立威的開始。而穰苴的形象就是通過他具體的言行塑造的。莊賈是景公的寵臣,身為監軍,在國土淪喪、前線緊急的情勢下,視軍紀如兒戲,與親朋好友飲宴,約定“日中會於軍門”,竟日暮才到。與莊賈相比照,穰苴卻在約定時間提前到達。他立表下漏,以待莊賈,約定時間莊賈未至,就撲表決漏,照原定步驟檢閲軍隊,申明紀律。穰苴殺莊賈前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實乃是對全軍將士的要求。誅殺莊賈就是嚴明軍紀的兑現。監軍尚可殺頭,還有誰敢把軍紀當作兒戲呢?所以,號令三軍、巡行示眾,使全軍為之振慄。景公的使者本來是持詔赦免莊賈的。只因時間迫在眉睫才“馳入軍中”,穰苴也因他違犯了軍規,給予嚴肅的處理。這就告誡三軍:在軍隊中將領的權力是至高無尚的,必須嚴格遵守,不容一絲懈怠。而他本人,身體力行,對戰士關心倍至。他親自過問士兵的飲食,探問疾病,安排醫療,把自己專用的軍需品拿出來款待士兵,並和士兵平分糧食,這在當時官兵懸殊、等級森嚴的情況下,必然受到士兵的愛戴,以致帶病、體弱的戰士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戰場。

田穰苴就是在齊國遭到晉燕兩國人侵,而齊軍又慘遭失敗的背景下受命出征的。然而,他的地位卑賤,沒有威望,人微權輕,何以服眾,何以治軍,又何以禦敵呢?他深知齊軍所以戰敗是軍隊腐敗,沒有嚴格的紀律,所以他首先要整飭軍隊,建立威信。

殺莊賈就是立威的開始。而穰苴的形象就是通過他具體的言行塑造的。莊賈是景公的寵臣,身為監軍,在國土淪喪、前線緊急的情勢下,視軍紀如兒戲,與親朋好友飲宴,約定“日中會於軍門”,竟日暮才到。

與莊賈相比照,穰苴卻在約定時間提前到達。他立表下漏,以待莊賈,約定時間莊賈未至,就撲表決漏,照原定步驟檢閲軍隊,申明紀律。穰苴殺莊賈前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實乃是對全軍將士的要求。誅殺莊賈就是嚴明軍紀的兑現。監軍尚可殺頭,還有誰敢把軍紀當作兒戲呢?所以,號令三軍、巡行示眾,使全軍為之振慄。

景公的使者本來是持詔赦免莊賈的。只因時間迫在眉睫才“馳入軍中”,穰苴也因他違犯了軍規,給予嚴肅的處理。這就告誡三軍:在軍隊中將領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必須嚴格遵守,不容一絲懈怠。而他本人,身體力行,對戰士關心倍至。他親自過問士兵的飲食,探問疾病,安排醫療,把自己專用的軍需品拿出來款待士兵,並和士兵平分糧食,這在當時官兵懸殊、等級森嚴的情況下,必然受到士兵的愛戴,以致帶病、體弱的戰士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戰場。

這樣,一位身負重任,治軍嚴謹,與戰士同甘苦的將領形象,在與莊賈的比照中,其形象就更顯得鮮明生動了。

《史記·司馬穰苴列傳》原文 篇二

作者:司馬遷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曰:“穰苴雖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眾,武能威敵,原君試之。”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大説之,以為將軍,將兵扞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權輕,原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許之,使莊賈往。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於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僕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後期為?”賈謝曰:“不佞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於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後至者云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振慄。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僕,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後行。士卒次舍井灶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晉師聞之,為罷去。燕師聞之,度水而解。於是追擊之,遂取所亡封內故境而引兵歸。未至國,釋兵旅,解約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與諸大夫郊迎,勞師成禮,然後反歸寢。既見穰苴,尊為大司馬。田氏日以益尊於齊。

已而大夫鮑氏、高、國之屬害之,譖於景公。景公退穰苴,苴發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國等。其後及田常殺簡公,盡滅高子、國子之族。至常曾孫和,因自立為齊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諸侯朝齊。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餘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區區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

燕侵河上,齊師敗績。嬰薦穰苴,武能威敵。斬賈以徇,三軍驚惕。我卒既彊,彼寇退壁。法行司馬,實賴宗戚。

《史記·李斯列傳》原文 篇三

作者:司馬遷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遊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説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説秦王矣。”

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説,説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幾也。成大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並六國者,何也?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並也。”秦王乃拜斯為長史,聽其計,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説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後。秦王拜斯為客卿。

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遊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範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彊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説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衞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採。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説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衞、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衞,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製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原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並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後無戰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僕射周青臣等頌始皇威德。齊人淳于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説,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羣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宮別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税駕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遊會稽,並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羣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輼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輒從輼輬車中可諸奏事。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原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衞君殺其父,而衞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原子遂之!”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幹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製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裏。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歎,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於陽周。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原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慄慄,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乎?”二世曰:“為之柰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奸謀塞,羣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於是羣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原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大説,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趙高曰:“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

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馳道,賦斂愈重,戍徭無已。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自置為侯王,叛秦,兵至鴻門而卻。李斯數欲請間諫,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採椽不斫,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於外,葬於會稽,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原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柰何?”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羣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慾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説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諡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説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説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脩商君之法。法脩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羣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書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責益嚴,税民深者為明吏。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眾者為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初,趙高為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眾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高聞李斯以為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羣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為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趙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為君候上間語君。”於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宮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李斯聞之。

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李斯不得見,因上書言趙高之短曰:“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羣臣,陰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趙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

趙高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縛,居囹圄中,仰天而歎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賦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遊於朝也。”

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賓客。趙高治斯,榜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幸得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陝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説諸侯,陰脩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彊。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原陛下察之!”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

趙高使其客十餘輩詐為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輒使人復榜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為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則項梁已擊殺之。使者來,會丞相下吏,趙高皆妄為反辭。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趙高為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於高。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至於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遊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高教其女婿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高乃諫二世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當遠避宮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宮。

留三日,趙高詐詔衞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內鄉,入告二世曰:“山東羣盜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高既因劫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羣臣弗許,乃召始皇弟,授之璽。

子嬰既位,患之,乃稱疾不聽事,與宦者韓談及其子謀殺高。高上謁,請病,因召入,令韓談刺殺之,夷其三族。

子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關入,至咸陽,羣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嬰與妻子自系其頸以組,降軹道旁。沛公因以屬吏。項王至而斬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説,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鼠在所居,人固擇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陽,人臣極位。一夫誑惑,變易神器。國喪身誅,本同末異。

譯文 篇四

春申君是楚國人,名叫歇,姓黃。曾周遊各地從師學習,知識淵博,奉事楚頃襄王。頃襄王認為黃歇有口才,讓他出使秦國。當時秦昭王派白起進攻韓、魏兩國聯軍,在華陽戰敗了他們,捕獲了魏國將領芒卯,韓、魏兩國向秦國臣服並事奉秦國。秦昭王已命令白起同韓國、魏國一起進攻楚國,但還沒出發,這時楚王派黃歇恰巧來到秦國,聽到了秦國的這個計劃。在這個時候,秦國已經佔領了楚國大片領土,因為在這以前秦王曾派白起攻打楚國,奪取了巫郡、黔中郡,攻佔了鄢城郢都,向東直打到竟陵,楚頃襄王只好把都城向東遷到陳縣。黃歇見到楚懷王被秦國引誘去那裏訪問,結果上當受騙,扣留並死在秦國。頃襄王是楚懷王的兒子,秦國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裏,恐怕一旦發兵就會滅掉楚國。黃歇就上書勸説秦王道:

天下的諸侯沒有誰比秦、楚兩國更強大的。現在聽説大王要征討楚國,這就如同兩個猛虎互相搏鬥。兩虎相鬥而劣狗趁機得到好處,不如與楚國親善。請允許我陳述自己的看法:我聽説事物發展到頂點就必定走向反面,冬季與夏季的變化就是這樣;事物積累到極高處就會危險,堆疊棋子就是這樣。現在秦國的土地,佔着天下西、北兩方邊地,這是從有人類以來,即使天子的領地也不曾有過的。可是從先帝文王、莊王以及大王自身,三代不忘使秦國土地同齊國連接起來,藉以切斷各國合縱結盟的關鍵部位。現在大王派盛橋到韓國駐守任職,盛橋把韓國的土地併入秦國,這是不動一兵一卒,不施展武力,而得到百里土地的好辦法。大王可以説是有才能了。大王又發兵進攻魏國,堵塞了魏國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攻取河內,拿下燕、酸棗、虛、桃等地,進而攻入邢地,魏國軍隊如風吹白雲四處逃散而不敢彼此相救。大王的功績也算夠多了。大王停止征戰休整部隊,兩年之後再次發兵;又奪取了蒲、衍、首、垣等地,進而兵臨仁、平丘,黃、濟陽則退縮自守,結果魏國屈服降秦;大王又割取了濮磿以北的土地,打通了齊國、秦國的通道,截斷了楚國、趙國聯繫的脊樑,天下經過五次聯合而相集的六國諸侯,不敢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勢也可以説發揮到極點了。

大王如果保持功績,掌握威勢,去掉功伐之心,廣施仁義之道,使得沒有以後的禍患,您的事業可與三王並稱,您的威勢可與五霸並舉。大王如果依仗壯丁的眾多,憑靠軍備的強大,趁着毀滅魏國的威勢,而想以武力使天下的諸侯屈服,我恐怕您會有以後的禍患啊。《詩經》上説:“沒有人不想有好的開頭,卻很少人能有好的終結”。《易經》上説:“小狐渡水將渡過時,卻濕了尾巴”。這些話説的是開始容易,結尾難。怎麼才能知道是這樣的呢?從前,智伯只看見攻伐趙襄子的好處卻沒料到自己反在榆次遭到殺身之禍。吳王夫差只看到進攻齊國的利益卻沒有想到在幹隧被越王勾踐戰敗。這兩個國家,不是沒有建樹過巨大功績,由於貪圖眼前的利益,結果換得了後來的禍患。因為吳王夫差相信了越國的恭維,所以才去攻打齊國,在艾陵戰勝了齊國人之後,回來時卻在三江水邊被越王勾踐擒獲。智伯相信韓氏、魏氏,因而攻伐趙氏,進攻晉陽城,勝利指日可待了,可是韓氏、魏氏背叛了他,在鑿台殺死了智伯瑤。現在大王嫉恨楚國不毀滅,卻忘掉毀滅楚國就會使韓、魏兩國更加強大,我替大王考慮,認為不能這樣做。

有詩道:“大軍不遠離自家宅地長途跋涉”。從這種觀點看,楚國是幫手,鄰國才是敵人。《詩經》説:“狡兔又蹦又跳,遇到獵犬跑不掉;別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現在大王中途相信韓、魏兩國與您親善,這正如同吳國相信越國啊。我聽到這樣的説法,敵人不能寬容,時機不能錯過。我恐怕韓、魏兩國低聲下氣要秦國消除禍患,實際是欺騙秦國。怎麼見得呢?大王對韓國、魏國沒有幾世的恩德,卻有幾代的仇怨。韓、魏國君的父子兄弟接連死在秦國刀下的將近十代了。他們國土殘缺,國家破敗,宗廟焚燬。上至將領下至士卒,剖腹斷腸,砍頭毀面,身首分離,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澤之中,頭顱僵挺,橫屍遍野,國內到處可見。父子老弱被捆着脖子綁着手,成了任人凌辱的俘虜,一羣接一羣地走在路上。百姓無法生活,親族逃離,骨肉分散,流亡淪落為男僕女奴的,充滿海內各國。所以韓、魏兩國不滅亡,這是秦國最大的憂患,如今大王卻藉助他們一起攻打楚國,不也太失當嗎!

再説大王進攻楚國怎麼出兵呢?大王將向仇敵韓國、魏國借路嗎?若是,則出兵之日就是大王憂患他們不能返回之時,這是大王把自己的軍隊借給仇敵韓國、魏國啊。大王如果不從仇敵韓國、魏國借路,那就必定攻打隨水右邊的地區。而隨水右邊地區,都是大川大水,高山密林,深溪幽谷,這樣一些無糧地區,大王即使佔領了它,也等於沒有得到土地。這是大王落個毀滅楚國的惡名聲而沒有得到佔領土地的實惠啊。

再説大王從進攻楚國之日起,韓、趙、魏、齊四國必定全都發兵對付大王。秦、楚兩國一旦交戰便兵連禍結不會罷休,魏國將出兵攻打留、方與、銍、湖陵、碭、蕭、相等城邑和地方,佔領的原先宋國土地必定全都喪失。齊國人向南攻擊楚地,泗水地區必定攻克。這些地方都是平坦開闊四通八達的肥沃土地,卻讓他們單獨佔領。大王擊敗楚國而使韓、魏兩國在中原地區壯大起來,又使齊國更加強勁。韓、魏兩國強大了,完全能夠同秦國抗衡。齊國南面以泗水為邊境,東面背靠大海,北面依恃黃河,便沒有以後的禍患,天下的國家沒有誰能比齊國、魏國更強大,齊、魏兩國得到土地保持已得的利益,進而讓下級官吏審慎治理,一年以後,即使不能稱帝天下,但阻止大王稱帝卻是富富有餘的。

以大王土地的廣大,壯丁的眾多,軍備的強大,一旦發兵而與楚國結下怨仇,就會讓韓、魏兩國尊齊稱帝,這是大王的失策啊。我替大王考慮,不如與楚國親善友好。秦、楚兩國聯合而成為一個整體進逼韓國,韓必定收斂不敢輕舉妄動。大王再經營設置東山的險要地勢,利用黃河環繞的有利條件,韓國就必定成為秦國的臣屬。如果造成了這種形勢大王再用十萬兵力駐守鄭地,魏國則心驚膽戰,許、鄢陵退縮固守不敢出擊,那麼上蔡、台陵與魏國的聯繫就被斷絕,這樣魏國也會成為秦國的臣屬了。大王一旦同楚國交好,那麼關內兩個萬乘之國——韓與魏就要向齊國割取土地,齊國右邊濟州一帶廣大地區便可輕而易舉地得到。大王的土地橫貫東、西兩海,約束天下諸侯,這樣燕國、趙國沒有齊國、楚國作依託,齊國、楚國沒有燕國、趙國相依傍。然後以危亡震懾燕、趙兩國,直接動搖齊、楚兩國,這四個國家不須急攻便可制服了。

昭王讀了春申君的上書後説:“真好。”於是阻止了白起出徵並辭謝了韓、魏兩國。同時派使臣給楚國送去了厚禮,秦楚盟約結為友好國家。

黃歇接受了盟約返回楚國,楚王派黃歇與太子完到秦國作人質,秦國把他們扣留了幾年之久。後來楚頃襄王病了,太子卻不能回去。但太子與秦國相國應侯私人關係很好,於是黃歇就勸説應侯道:“相國真是與楚太子相好嗎?”應侯説:“是啊。”黃歇説:“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秦國不如讓太子回去好。如果太子能立為王,他事奉秦國一定厚重而感激相國的恩德將永不竭盡,這不僅是親善友好國家的表示而且為將來保留了一個萬乘大國的盟友。如果不讓他回去,那他充其量是個咸陽城裏的百姓罷了;楚國將改立太子,肯定不會事奉秦國。那樣就會失去友好國家的信任又斷絕了一個萬乘大國的盟友,這不是上策。希望相國仔細考慮這件事。”應侯把黃歇説的意思報告給秦王。秦王説:“讓楚國太子的師傅先回去探問一下楚王的病情,回來後再作計議。”黃歇替楚國太子謀劃説:“秦國扣留太子的目的,是要藉此索取好處。現在太子要使秦國得到好處是無能為力的,我憂慮得很。而陽文君的兩個兒子在國內,大王如果不幸辭世,太子又不在楚國,陽文君的兒子必定立為後繼人,太子就不能接受國家了。不如逃離秦國,跟使臣一起出去;請讓我留下來,以死來擔當責任。”楚太子於是換了衣服扮成楚國使臣的車伕得以出關,而黃歇在客館裏留守,總是推託太子有病謝絕會客。估計太子已經走遠,秦國追不上了,黃歇就自動向秦昭王報告説:“楚國太子已經回去,離開很遠了。我當死罪,願您賜我一死。”昭王大為惱火,要准予黃歇自殺。應侯進言道:“黃歇作為臣子,為了他的主人獻出自己生命,太子如果立為楚王,肯定重用黃歇,所以不如免他死罪讓他回國,來表示對楚國的親善。”秦王聽從了應侯的意見便把黃歇遣送回國。

黃歇回到楚國三個月,楚頃襄王去世,太子完立為楚王,這就是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前262),任命黃歇為宰相,封為春申君,賞賜淮北地區十二個縣。十五年以後,黃歇向楚王進言道:“淮北地區靠近齊國,那裏情勢緊急,請把這個地區劃為郡治理更為方便。”並同時獻出淮北十二個縣,請求封到江東去。考烈王答應了他的請求。春申君就在吳國故都修建城堡,把它們作為自己的都邑。

春申君已經擔任了楚國宰相,這時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魏國有信陵君,大家都正在競相禮賢下士,招徠賓客,互相爭奪賢士,輔助君王掌握國政。

春申君擔任楚國宰相的第四年,秦國擊敗坑殺了趙國長平駐軍四十多萬人。第五年,包圍了趙國都城邯鄲。邯鄲向楚國告急求援,楚國派春申君帶兵去救援邯鄲,秦軍解圍撤退後,春申君返回楚國。春申君擔任楚國宰相的第八年,為楚國向北征伐,滅掉魯國,任命荀卿擔任蘭陵縣令。這個時候,楚國又興盛強大起來。

有一次,趙國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這裏來訪問,春申君把他們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館住下。趙國使臣想向楚國誇耀趙國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綰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裝飾的劍鞘,請求招來春申君的賓客會面,春申君的上等賓客都穿着寶珠做的鞋子來見趙國使臣,使趙國使臣自慚形穢。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十四年,秦國的莊襄王即位,任命呂不韋為秦相,封為文信侯。奪取了東周。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二年,各國諸侯擔憂秦國的攻戰征伐無止無休不能遏制,就互相盟約聯合起來向西討伐秦國,而楚國國君擔任六國盟約之長,讓春申君當權主事。六國聯軍到達函谷關後,秦軍出關應戰,六國聯軍戰敗而逃。楚考烈王把作戰失利歸罪於春申君,春申君因此漸漸被疏遠了。

這時賓客中有個觀津人朱英,對春申君説:“人們都認為楚國是個強大國家而您把它治理弱了,這種看法我認為不對。先王時與秦國交好二十年而秦國不攻打楚國,是為什麼?秦國要越過黽隘這個要塞進攻楚國,是很不方便的;要是從西周、東周借路的話,它背對着韓、魏兩國進攻楚國,也是不行的。現在的形勢就不是這樣了,魏國危在旦夕,不能吝惜許和鄢陵了,答應把這兩城邑割給秦國。這樣秦國軍隊離楚都陳只有一百六十里路,我將看到的是,秦、楚兩國日甚一日的交兵了。”楚國當時就把都城從陳遷到了壽春;而秦國則把附庸衞元君從濮陽遷到了野王,設置了東郡。春申君從此到了封地吳,同時執行宰相職務。

楚考烈王沒有兒子,春申君為這件事發愁,就尋找宜於生育兒子的婦女進獻給楚王,雖然進獻了不少,卻始終沒生兒子。趙國李園帶着他的妹妹來,打算把他的妹妹進獻給楚王,又聽説楚王不宜於生育兒子,恐怕時間長了不能得到寵幸。李園便尋找機會做了春申君的侍從,不久他請假回家,又故意延誤了返回的時間。回來後他去拜見春申君,春申君問他遲到的原因,他回答説:“齊王派使臣來求娶我的妹妹,由於我跟那個使臣飲酒,所以延誤了返回的時間。”春申君問道:“訂婚禮物送來了嗎?”李園回答説:“沒有。”春申君又問道:“可以讓我看看嗎?”李園説:“可以。”於是李園就把他的妹妹獻給春申君,並立即得到春申君的寵幸。後來李園知道了他的妹妹懷了身孕,就同他妹妹商量了進一步的打算。李園的妹妹找了個機會勸説春申君道:“楚王尊重寵信您,即使兄弟也不如。如今您任楚國宰相已經二十多年,可是大王沒有兒子,如果楚王壽終之後將要改立兄弟,那麼楚國改立國君以後,也就會各自使原來所親信的人顯貴起來,您又怎麼能長久地得到寵信呢?不僅如此,您身處尊位執掌政事多年,對楚王的兄弟們難免有許多失禮的地方,楚王兄弟果真立為國君,殃禍將落在您的身上,還怎麼能保住宰相大印和江東封地呢?現在我自己知道懷上身孕了,可是別人誰也不知道。我得到您的寵幸時間不長,如果憑您的尊貴地位把我進獻給楚王,楚王必定寵幸我;我仰賴上天的保佑生個兒子,這就是您的兒子做了楚王,楚國全為您所有,這與您身遭意想不到的殃禍相比,哪樣好呢?”春申君認為這番話説得對極了,就把李園的妹妹送出家來,嚴密地安排在一個住所便向楚王稱説要進獻李園的妹妹。楚王把李園的妹妹召進宮來很是寵幸她,於是生了個兒子,立為太子,又把李園妹妹封為王后。楚王器重李園,於是李園參與朝政。

李園把他妹妹送進宮裏,封為王后,生的兒子立為太子,便擔心春申君説漏祕密而更加驕橫,就暗中豢養了刺客。打算殺死春申君來滅口,這件事在國都有些人知道。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朱英對春申君説:“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禍。如今您處在生死無常的世上,奉事喜怒無常的君主,又怎麼能會沒有不期而至的人呢?”春申君問道:“什麼叫不期而至的福?”朱英回答説:“您任楚國宰相二十多年了,雖然名義上是宰相,實際上就是楚王。現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輔佐年幼的國君,因而代他掌握國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樣,等君王長大再把大權交給他,不就是您南面稱王而據有楚國?這就是所説的不期而至的福。”春申君又問道:“什麼叫不期而至的禍?”朱英回答道:“李園不執掌國政便是您的仇人,他不管兵事卻豢養刺客為時已久了,楚王一下世,李園必定搶先入宮奪權並要殺掉您滅口。這就是所説的不期而至的禍。”春申君接着問道:“什麼叫不期而至的人?”朱英回答説:“您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下世,李園必定搶先入宮,我替您殺掉李園。這就是所説的不期而至的人。”春申君聽了後説:“您要放棄這種打算。李園是個軟弱的人,我對他很友好,況且又怎麼能到這種地步!”朱英知道自己的進言不被採用,恐怕禍患殃及自身,就逃離了。

此後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李園果然搶先入宮,並在棘門埋伏下刺客。春申君進入棘門,李園豢養的刺客從兩側夾住刺殺了春申君,斬下他的頭,扔到棘門外邊。同時就派官吏把春申君家滿門抄斬。而李園的妹妹原先受春申君寵幸懷了孕又入宮得寵於楚考烈王后所生的那個兒子便立為楚王,這就是楚幽王。

這一年,秦始皇即位已經九年了。嫪毐(lào,ǎi,酪矮)也與秦國太后私亂,被發覺後,夷滅三族,而呂不韋因受牽連被廢黜。

太公史説:我到楚地,觀覽了春申君的舊城,宮室建築十分宏偉啊!當年,春申君勸説秦昭王,以及冒着生命危險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國,是多麼聰慧的高明之舉啊!可是後來被李園控制,昏聵糊塗了。俗話説:“應當決斷時不決斷,反過來就要遭受禍患。”説的就是春申君失卻了朱英要擊殺李園的機會吧?

賞析 篇五

《李斯列傳》是《史記》中的名篇之一,有很高的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

《李斯列傳》的社會政治背景是極其廣闊的,實際上幾乎涉及了整個秦王朝的興亡史,而秦王朝的興亡,與李斯又有很大關係,如李斯諫阻逐客,總結了秦國重用客卿、變法圖強的歷史經驗,實際上提出了不論國別、用人唯賢的總方針,秦始皇採用這一方針,“二十餘年,竟並天下”。而秦王朝的滅亡與大野心家趙高的陰謀作亂有直接關係,趙高的陰謀之所以能得逞,又和李斯貪圖祿位、助紂為虐緊密相連。趙高在《史記》中沒有單獨立傳(卷八十八《蒙恬列傳》亦只言其身世和個別情節),他的陰謀活動都在本傳中敍出,這樣,本傳在一定意義上講,又有與趙高合傳的性質。

該傳在文學上的主要特點是以心理描繪見長,舉例如本傳一開始,作者選取了李斯早年生活中的一個典型事件,就是他看到了廁所中的老鼠和糧倉中的老鼠,同為鼠類但境遇不同,由此認識到人也同老鼠一樣,有出息與沒出息,是由所處的環境決定的,意思也就是,爬上高位的自然有出息,淪落下層的自然沒本領,表現了李斯傾慕富貴榮華的心理。

前210年(秦始皇二十七年),始皇在沙丘(今河北平鄉東北)病死,遺詔命公子扶蘇回咸陽奔喪。而趙高扣留詔書,想立胡亥為皇帝,以便自己篡權。但這必須經過李斯的同意,陰謀才能得逞。因此,趙高施展全部本領,用威脅利誘、軟硬兼施的手段勸説李斯。李斯開始斥之為“亡國之言”,繼之,責令曰:“君反其位!”接着,勸説:“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然後告誡道:“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情緒由盛怒到平息,語氣由嚴厲到温和,心理變化的軌跡清晰可見。趙高最後説:“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令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貴賤窮通,全在“自處”,這正是李斯自己的理論,趙高用它徹底擊垮了李斯,李斯仰天長歎,垂淚太息道:“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至此為止,李斯已完全屈服了。

另外,該傳幾乎囊括了李斯大部分重要文章,這些文章除了具有其自身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之外,主要對揭示李斯其人的性格、心理和整個為人有重要作用。例如《諫逐客書》,表現了李斯的才華、智慧和真知灼見,而《上書對二世》,則表現了他貪圖祿位而阿順苟合的性格特點。

總而言之,儘管作者對李斯的為人是不贊成的,但對他的描寫和評論卻是客觀、公正的。

賞析 篇六

本篇記述漢高祖至武帝五代漢皇的后妃,以正後為主,兼及妃賓,並涉及后妃的親族,所以稱為《外戚世家》。

記后妃,自然要反映宮廷內部的一些情況,這就能使讀者看到帝王生活的一個重要的側面。后妃之間為爭寵、爭權勢而進行的明爭暗鬥,構成了統治集團內部矛盾鬥爭的一部分。后妃一旦得寵,其父母兄弟立即青雲直上,這些皇親新貴往往成為影響王朝政局的重要勢力。劉邦死後,諸呂擅權,幾乎取代了劉家王朝。這個歷史教訓司馬遷是很重視的。在寫到竇皇后的兩位兄弟受封后,特意記述了周勃和灌嬰的一次談話,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竇氏兄弟會不會“又復效呂氏大事”,所以要為兩人選擇師傅賓客。這裏作者顯然是要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這個重要的教訓,這也是作者對本篇的命意之一吧。

或許是某種巧合,篇中的幾位皇后都是出身微賤,而她們能當上皇后又都有一段不尋常的經歷,有的是陰差陽錯,有的則事出偶然。一個微賤女子,一覺醒來變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婦人,實在令人不可思議,司馬遷則用了一個“命”字來作答案,並且還記載了一些異夢、占卜等以自圓其説。從寫作角度而論,一個“命”字貫穿全篇,使文章骨節通靈,顯出了章法的高妙。但從觀點方面來説,卻反映了司馬遷思想的侷限,這種侷限在開篇的序言裏表現得更為集中。序言的基本觀點是,夏、商、週三代之興在於后妃,三代之亡也在於后妃;婚姻是人道之大倫,所以必須謹慎;婚姻的後果如何是命裏註定的。這段序言自然是要告戒當朝天子不要重蹈歷史的覆轍。但其中的觀點是不正確的。把三代興亡的原因歸之於女人,不僅表現出對婦女的偏見,更主要的是這種歷史觀極不科學。當然這種觀點並非司馬遷的創造,但通過他的宣揚使這種觀點對後世的不良影響更為廣泛。關於命的議論,與他在許多篇章中對天命的否定與懷疑自相矛盾,表現出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搖擺不定。

本篇後面附有褚少孫續補的幾段文字,所記的史實與司馬遷原文的精神是一致的。其中記武帝尋找其同母異父姐姐一段較為生動。記衞皇后弟衞青及其四子被封,貴震天下,之後引述了一首民歌,正是太史公常用的筆法。褚先生好為議論,但其見識遠遜於太史公。武帝為防止呂后專政的歷史重演,竟殺死了太子之母鈎弋夫人。而褚先生卻認為這是武帝的“昭然遠見,為後世計慮”,甚至讚揚説“豈可謂非賢聖哉!”真是荒謬至極!難怪後世學者對這種謬論異口同聲地予以指責。

譯文 篇七

李斯是楚國上蔡人。他年輕的時候,曾在郡裏當小吏,看到辦公處附近廁所裏的老鼠在吃髒東西,每逢有人或狗走來時,就受驚逃跑。後來李斯又走進糧倉,看到糧倉中的老鼠,吃的是屯積的粟米,住在大屋子之下,更不用擔心人或狗驚擾。於是李斯就慨然歎息道:“一個人有出息還是沒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樣,是由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的。”

於是李斯就跟荀子學習帝王治理天下的學問。學業完成之後,李斯估量楚王是不值得侍奉的,而六國國勢都已衰弱,沒有為它們建功立業的希望,就想西行到秦國去。在臨行之前,向荀子辭行説:“我聽説一個人若遇到機會,千萬不可鬆懈錯過。如今各諸侯國都爭取時機,遊説之士掌握實權。現在秦王想吞併各國,稱帝治理天下,這正是平民出身的政治活動家和遊説之士奔走四方、施展抱負的好時機。地位卑賤,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貴,就如同禽獸一般,只等看到現成的肉才想去吃,白白長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強直立行走。所以最大的恥辱莫過於卑賤,最大悲哀莫過於貧窮。長期處於卑賤的地位和貧困的環境之中,卻還要非難社會、厭惡功名利祿,標謗自己與世無爭,這不是士子的本願。所以我就要到西方去遊説秦王了。”

到秦國之後,正趕上秦莊襄王去世,李斯就請求充當秦相國文信侯呂不韋的舍人;呂不韋很賞識他,任命他為郎官。這樣就使得李斯有遊説的機會,他對秦王説:“平庸的人往往失去時機,而成大功業的人就在於他能利用機會並能下狠心。從前秦穆公雖稱霸天下,但最終沒有東進吞併山東六國,這是什麼原因呢?原因在於諸侯的人數還多,周朝的德望也沒有衰落,因此五霸交替興起,相繼推尊周朝。自從秦孝公以來,周朝卑弱衰微,諸侯之間互相兼併,函谷關以東地區化為六國,秦國乘勝奴役諸侯已經六代。現如今諸侯服從秦國就如同郡縣服從朝廷一樣。以秦國的強大,大王的賢明,就象掃除灶上的灰塵一樣,足以掃平諸侯,成就帝業,使天下統一,這是萬世難逢的一個最好時機。倘若現在懈怠而不抓緊此事的話,等到諸侯再強盛起來,又訂立合縱的盟約,雖然有黃帝一樣的賢明,也不能吞併它們了。”秦始皇就任命李斯為長史,聽從了他的計謀,暗中派遣謀士帶着金玉珍寶去各國遊説。對各國著名人物能收買的,就多送禮物加以收買;不能收買的,就用利劍把他們殺掉。這些都是離間諸侯國君臣關係的計策,接着,秦王就派良將隨後攻打。秦王任命李斯為客卿。

恰在此時韓國人鄭國以修築渠道為名,來到秦國做間諜,不久被發覺。秦國的王族和大臣們都對秦王説:“從各諸侯國來奉事秦王的人,大都是為他們的國君遊説,以離間秦國而已,請求大王把客卿一概驅逐。”李斯也在計劃好的要驅逐的客卿之列。於是李斯就上書説:

聽説官員們議論要驅逐客卿,我私下認為這是錯誤的。從前秦穆公招攬賢才,從西戎找到由余,從東邊楚國的苑地得到了百里奚,從宋國迎來了蹇(jiǎn,減)叔,從晉國招來了丕豹、公孫友。這五個人都不生在秦國,而秦穆公重用他們,吞併了二十多個國家,也就得以在西戎稱霸。秦孝公採用商鞅的新法,移風易俗,人民因此殷實興盛,國家因此富足強大,百姓們願意為國家效力,其它國家也誠心歸順,擊敗了楚國、魏國的軍隊,功取了千里土地,至今政治安定,國家強盛。秦惠王用張儀的計策,功取了三川地區,向西又吞併了巴、蜀,向北佔領了上郡,向南攻佔了漢中,囊括九夷,控制鄢、郢,在東面佔據了險要的成皋,割取了肥沃的土地,並進一步瓦解了六國的合縱聯盟,使他們面向西方,奉事秦國,功業一直延續到今天。秦昭王得範睢(suī,尿),廢黜穰侯,驅逐華陽君,使公室強大,杜絕了私門權貴的勢力,像蠶吃桑葉一般,逐漸吞併諸侯的土地,終於使秦國奠定了統一天下大業的基礎。這四位君主,都是依靠了別國客卿的力量。由此看來,客卿有哪一點對不起秦國呢?假使這四位君主拒絕客卿而不接受他們,疏遠士人而不重用,這就使秦國既無富足之實,又無強大之名。

現在皇上您羅致崑山的美玉,得到隨侯之珠、和氏之璧,掛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劍,駕着纖離馬,豎着翠鳳旗,擺着靈鼉鼓。以上這些寶物,並沒有一樣是秦國出產的,但陛下您非常喜愛它們,這是為什麼呢?若是一定要秦國所產然後才使用的話,那麼夜光之璧就不能用來裝飾朝廷,犀角象牙製品就不能為您所賞玩,鄭國、衞國的美女也不能列於您的後宮之中,(jué tí,決提)良馬也不能填滿您的馬棚。江南的金錫也不該用,西蜀的丹青也不應用來當顏料。您用來裝飾後宮、充當姬妾、賞心樂意、怡目悦耳的,一定要出自秦國然後才用的話,那麼,用宛地珍珠裝飾的簪子,璣珠鑲嵌的耳墜,東阿白絹縫製的衣服、刺繡華美的裝飾品,就不能進獻在您的面前,那時髦而又高雅,漂亮而又文靜的趙國女子不能侍立在您的身邊。而那些敲打瓦壇瓦罐、彈着秦箏、拍着大腿、嗚嗚叫喊以滿足欣賞要求的,這才是正宗的秦國音樂。象《鄭》、《衞》、《桑間》、《昭》、《虞》、《武》、《象》這些樂曲,則是其他國家的音樂。現在您拋棄敲打瓦壇瓦罐這一套秦國音樂而聽《鄭》、《衞》之聲,不去聽彈箏而欣賞《昭》、《虞》之曲,這是什麼原因呢?説穿了,只不過是圖眼前快樂,以滿足耳目觀賞需求而已。而現在您用人卻不是這樣,不問此人能用不能用,也不問是非曲直,只要不是秦國人一律辭退,只要是客卿一律驅逐。這樣看來,陛下所看重的是美女、音樂、珍珠、寶玉,所輕視的是人才了。這並不是統一天下、制服諸侯的方法。

我聽説過土地廣闊所產糧食就豐富,國家廣大人口就眾多,軍隊強盛士兵就勇敢。所以泰山不排斥泥土,才能堆積得那樣高大;河海不挑剔細小的溪流,才能變得如此深廣;而成就王業的人不拋棄廣大民眾,才能顯出他的盛德。所以地無論東南西北,民眾不分這國那國,一年四季五穀豐登,鬼神賜予福澤,這就是五帝三王無敵於天下的原因所在。而現在陛下您拋棄了百姓來幫助敵國,排斥賓客而使他們為其他諸侯國建立功業,使天下有才之士後退而不敢西行,停住腳步而不敢進入秦國,這正是人們所説的“借武器給敵人,送糧食給盜賊”啊!

非秦國出產的物品,值得珍視的很多;非秦國出生的士人,願意效忠的也不少。現在您驅逐客卿來資助敵國,損害百姓以幫助仇人,在內部削弱自己而在外面又和諸侯結下怨恨,這樣下去,要使國家沒有危險,是不可能的。

於是,秦王就廢除了逐客令,恢復了李斯的官職,終於採用了他的計謀,他的官位也升到廷尉之職。二十多年,終於統一了天下,尊稱國王為“皇帝”。皇帝又任命李斯為丞相。並拆平了各國郡縣的城牆,銷燬了各地的武器,表示不再使用。使秦國沒有一寸分封的土地,也不立皇帝的兒子、兄弟為王,更不把功臣封為諸侯,以便使國家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戰爭的禍患。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在咸陽宮設宴招待羣臣,博士僕射周青臣等人稱頌秦始皇的武威盛德。齊人淳于越勸諫道:“我聽説殷商和周朝統治達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及功臣做為膀臂輔翼。而現在陛下您雖統一天下,但子弟卻還是平民百姓,若一旦出現了田常、六卿奪權篡位的禍患,在朝中又沒有強有力的輔佐之臣,靠誰來相救呢?辦事不學習古代經驗而長期統治的朝代,我還沒有聽説過。現在周青臣等人又當面阿諛奉承以加重您的錯誤,不是忠臣。”始皇把這種議論交給李斯處理,李斯認為這種論點是荒謬的,因此廢棄不用,就上書給皇帝説:“古時候天下分散敗亂,彼此之間互不服從,所以才諸侯並起,一般輿論都稱道古代以否定當代,裝點一些虛誇不實的文辭來擾亂社會的實際,人們都認為自己的一派學問最好,以否定皇帝的政策法令。現在陛下統一了天下,分辨了黑白是非,使海內共同尊崇皇帝一人;而諸子百家各個學派卻在一起任意批評朝廷的法令制度,聽説朝廷令下,立刻就以自己學派的觀點來議論它,回家便心中不滿,出門則在街頭巷尾紛紛議論,以批評君主來博得名聲,認為和朝廷不一樣便是本領高,並帶領下層羣眾來製造誹謗。這樣下去而不加以禁止的話,上面君主的權力威望就要下降,下面私人的幫派也要形成。因此,還是以禁止為好。我請求把人們收藏的《》、《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都一概掃除乾淨。命令下達三十天之後,若還有人不服從,判處黥刑並罰做築城苦役。不在清除之列的,是醫藥、占卜、種植等類書籍。若有想學習法令的,以官吏為老師。”秦始皇批准了他的建議,沒收了《詩經》、《尚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以便使人民愚昧無知,使天下人無法用古代之事來批評當前朝廷。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從秦始皇開始。統一文字,在全國各地修建離宮別館。第二年,始皇又四出巡視,平定了四方少數民族,這些措施,李斯都出了不少力。

李斯的長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兒子們娶的是秦國的公主,女兒們嫁的都是秦國的皇族子弟。三川郡守李由請假回咸陽時,李斯在家中設下酒宴,文武百官都前去給李斯敬酒祝賀。門前的車馬數以千計。李斯慨然長歎道:“唉呀!我聽荀卿説過‘事情不要搞得過了頭’。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裏的百姓,皇帝不瞭解我才能低下,才把我提拔到這樣高的地位。現如今做臣子的沒有人比我職位更高,可以説是富貴榮華到了極點。然而事物發展的極點就要開始衰落,我還不知道歸宿在何方啊!”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他巡行出遊到會稽山,沿海北上,到達琅邪山。丞相李斯和中車府令兼符璽令趙高都隨同前往。秦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扶蘇因多次直言勸諫皇帝,始皇派他到上郡監督軍隊,蒙恬任將軍。小兒子胡亥很受寵愛,要求隨行,始皇答應了。其他的兒子都沒跟着去。

這一年七月,秦始皇達到沙丘,病的非常嚴重,命令趙高寫好詔書給公子扶蘇説:“把軍隊交給蒙恬,趕快到咸陽參加葬禮,然後安葬。”書信都已封好,但還沒交給使者,秦始皇就去世了。書信和印璽都在趙高手裏,只有小兒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趙高以及五六個親信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餘羣臣都不知道。李斯認為皇帝在外面去世,又沒正式確立太子,所以保守祕密,把始皇的屍體安放在一輛既能保温又能通風涼爽的車子中,百官奏事及進獻飲食還像往常一樣,宦官就假託皇帝從車中批准百官上奏的事。

趙高因此扣留了始皇賜給扶蘇的詔書,而對公子胡亥説:“皇帝去世了,沒有詔書封諸子為王而只賜給長子扶蘇一封詔書。長子到後,就登位作皇帝,而你卻連尺寸的封地也沒有,這怎麼辦呢?”胡亥説:“本來就是這樣。我聽説過,聖明的君主最瞭解臣子,聖明的父親最瞭解兒子。父親臨終既未下命令分封諸子,那還有什麼可説的呢?”趙高説:“並非如此。當今天下的大權,無論誰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李斯手裏掌握着啊!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更何況駕馭羣臣和向人稱臣,統治別人和被人統治,難道可以同日而語嗎!”胡亥説:“廢除兄長而立弟弟,這是不義;不服從父親的詔命而懼怕死亡,這是不孝;自己才能淺薄,依靠別人的幫助而勉強登,這是無能: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人也不服從,我自身遭受禍殃,國家還會滅亡。”趙高説:“我聽説過商湯、周武殺死他們的君主,天下人都稱讚他們行為符合道義,不能算是不忠。衞君殺死他的父親,而衞國人民稱頌他的功德,孔子記載了這件事,不能算是不孝。更何況辦大事不能拘於小節,行大德也用不着再三謙讓,鄉間的習俗各有所宜,百官的工作方式也各不一樣。所以顧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後必生禍害;關鍵時刻猶豫不決,將來一定要後悔。果斷而大膽地去做,連鬼神都要回避,將來一定會成功。希望你按我説的去做。”胡亥長歎一聲説道:“現在皇帝去世還未發喪,喪禮也未結束,怎麼好用這件事來求丞相呢?”趙高説:“時光啊時光,短暫得來不及謀劃!我就像攜帶乾糧趕着快馬趕路一樣,唯恐耽誤了時機!”

胡亥同意了趙高的話以後,趙高説:“不和丞相商議,恐怕事情還不能成功,我希望能替你與丞相商議。”趙高就對丞相李斯説道:“始皇去世,賜給長子扶蘇詔書,命他到咸陽參加喪禮,並立為繼承人。詔書未送,皇帝去世,還沒人知道此事。皇帝賜給長子的詔書和符璽都在胡亥手裏,立誰為太子只在於你我的一句話而已。你看這事該怎麼辦?”李斯説:“你怎麼能説出這種亡國的話呢!這不是做為人臣所應當議論的事!”趙高説:“您自己估計一下,和蒙恬相比,誰有本事?誰的功勞更高?誰更謀略深遠而不失誤?天下百姓更擁戴誰?與長子扶蘇的關係誰更好?”李斯説:“在這五個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為什麼這樣苛求於我呢?”趙高説:“我本來就是一個宦官的奴僕,有幸能憑熟悉獄法文書進入秦宮,管事二十多年,還未曾見過被秦王罷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而又傳給下一代的,結果都是以被殺告終。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長子扶蘇剛毅而且勇武,信任人而又善於激勵士人,即位之後一定要用蒙恬擔任丞相,很顯然,您最終也是不能懷揣通侯之印退職還鄉了。我受皇帝之命教育胡亥,讓他學法律已經有好幾年了,還沒見過他有什麼錯誤。他慈悲仁愛,誠實厚道,輕視錢財,尊重士人,心裏聰明但不善言辭,竭盡禮節尊重賢士,在秦始皇的兒子中,沒人能趕得上他,可以立為繼承人。您考慮一下再決定。”李斯説:“您還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我李斯只執行皇帝的遺詔,自己的命運聽從上天的安排,有什麼可考慮決定的呢?”趙高説:“看來平安卻可能是危險的,危險又可能是平安的。在安危面前不早做決定,又怎麼能算使聖明的人呢?”李斯説:“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裏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讓我擔任丞相,封為通侯,子孫都得到尊貴的地位和優厚的待遇,所以皇帝才把國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給了我,我又怎麼能辜負了他的重託呢?忠臣不因怕死而苛且從事,孝子不因過分操勞而損害健康,做臣子的各守各的職分而已。請您不要再説了,不要讓我李斯也跟着犯罪。”趙高説:“我聽説聖人並不循規蹈矩,而是適應變化,順從潮流,看到苗頭就能預知根本,看到動向就能預知歸宿。而事物本來就是如此,哪裏有什麼一成不變的道理呢!現如今天下的權力和命運都掌握在胡亥手裏,我趙高能猜出他的心志。更何況從外部來制服內部就是逆亂,從下面來制服上面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花草隨之凋落,冰消雪化就萬物更生,這是自然界必然的結果。您怎麼連這些都沒看到呢?”李斯説:“我聽説晉代換太子,三代不安寧;齊桓公兄弟爭奪王位,哥哥被殺死;商紂殺死親戚,又不聽從臣下勸諫,都城夷為廢墟,隨着危及社稷;這三件事都違背天意,所以才落得宗廟沒人祭祀。我李斯還是人啊,怎麼能參與這些陰謀呢!”趙高説:“上下齊心協力,事業可以長久;內外配合如一,就不會有什麼差錯。您聽從我的計策,就會長保封侯,並永世相傳,一定有仙人王子喬、赤松子那樣的長壽,孔子、墨子那樣的智慧。現在放棄這個機會而不聽從我的意見,一定會禍及子孫,足以令人心寒。善於為人處世,相機而動的人是能夠轉禍為福的,您想怎麼辦呢?”李斯仰天長歎,揮淚歎息道:“唉呀!偏偏遭逢亂世,既然已經不能以死盡忠了,將向何處寄託我的命運呢!”於是李斯就依從了趙高。趙高便回報胡亥説:“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麼敢不服從命令呢!”

於是他們就一同商議,偽造了秦始皇給丞相李斯的詔書,立胡亥為太子。又偽造了一份賜給長子扶蘇的詔書説:“我巡視天下,祈禱祭祀各地名山的神靈以求長壽。現在扶蘇和將軍蒙恬帶領幾十萬軍隊駐守邊疆,已經十幾年了,不能向前進軍,而士兵傷亡很多,沒有立下半點功勞,反而多次上書直言誹謗我的所做所為,因不能解職回京當太子,日夜怨恨不滿。扶蘇做為人子而不孝順,賜劍自殺!將軍蒙恬和扶蘇一同在外,不糾正他的錯誤,也應知道他的謀劃。做為人臣而不盡忠,一同賜命自殺,把軍隊交給副將王離。”用皇帝的玉璽把詔書封好,讓胡亥的門客捧着詔書到上郡交給扶蘇。

使者到達之後,打開詔書,扶蘇就哭泣起來,進入內室想自殺。蒙恬阻止扶蘇説:“皇上在外,沒有立下太子,派我帶領三十萬大軍守衞邊疆,公子擔任監軍,這是天下的重任啊。現在只有一個使者來,您就立刻自殺,怎能知道其中沒有虛假呢?希望您再請示一下,有了回答之後再死也不晚。”使者連連催促。扶蘇為人仁愛,對蒙恬説:“父親命兒子死去,還要請示什麼!”立刻自殺而死。蒙恬不肯自殺,使者立刻把他交付法吏,關押在陽周。

使者回來彙報,胡亥、李斯、趙高都非常高興。到咸陽後發佈喪事,太子胡亥立為二世皇帝。任命趙高擔任郎中令,常在宮中服侍皇帝,掌握大權。

秦二世在宮中閒居無事,就把趙高叫來一同商議,對趙高説:“人活在世上,就如同駕馭着六匹駿馬從縫隙前飛過一樣短暫。我既然已經統治天下了,想全部滿足耳目方面的一切慾望,享受盡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樂趣,使國家安寧,百姓歡欣,永保江山,以享天年,這種想法能行得通嗎?”趙高説:“這對賢明君主來説是能夠做到的,而對昏亂君主來説是應禁忌的。我冒昧地説一句不怕殺頭的話,請您稍加註意一點。對於沙丘的密謀策劃,各位公子和大臣都有懷疑,而這些公子都是您的兄長,這些大臣都是先帝所安置。現在陛下您剛剛登皇位,這些人都心中怨恨不服,唯怕他們要鬧事。更何且蒙恬雖已死去,蒙毅還在外面帶兵,我之所以提心吊膽,只是害怕會有不好的結果。陛下您又怎麼能為此而行樂呢?”二世説:“這可怎麼辦呢?”趙高説:“實行嚴峻的法律和殘酷的刑罰,把犯法的和受的牽連的人統統殺死,直至滅族,殺死當朝大臣而疏遠您的骨肉兄弟,讓原來貧窮的人富有起來,讓原來卑賤的人高貴起來。全部剷除先帝的舊臣,重新任命您信任的人並讓他們在您的身邊。這樣就使他們從心底對您感恩戴德,根除了禍害而杜絕了奸謀,羣臣上下沒有人不得到您的恩澤,承受您的厚德,陛下您就可以高枕無憂,縱情享受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二世認為趙高的話是對的,就重新修訂法律。於是羣臣和公子們有罪,就交付趙高,命他審訊法辦。殺死了大臣蒙毅等人,十個公子在咸陽街頭斬首示眾,十二個公主也在杜縣被分裂肢體處死,財物沒收歸皇帝所有,連帶一同治罪的不計其數。

公子高想外出逃命,怕被滿門抄斬,就上書説:“先帝活着的時候,我進宮就給吃的東西,出宮就讓乘車。皇帝內府中的衣服,先帝賜給我;宮中馬棚裏的寶馬,先帝也賜給我。我本該與先帝一起死去而沒做到,這是我做人子的不孝,做人臣的不忠。而不忠的人沒有理由活在世上,請允許我隨先帝死去,希望能把我埋在驪山腳下。只求皇上哀憐答應我。”此書上奏以後,胡亥非常高興,叫來趙高並把此書指示給他看,説:“這可以説是窘急無奈了吧?”趙高説:“在大臣們整天擔心自己死亡還來不及的時候,怎麼能圖謀造反呢!”胡亥答應了公子高的請求,賜給他十萬錢予以安葬。

當時的法令刑罰一天比一天殘酷,羣臣上下人人自危,想反叛的人很多。二世又建造阿房宮,修築直道、馳道,賦税越來越重,兵役勞役沒完沒了。於是從楚地徵來戍邊的士卒陳勝、吳廣等人就起來造反,起兵於崤山以東,英雄豪傑蜂擁而起,自立為侯王,反叛秦朝,他們的軍隊一直攻到鴻門才退去。李斯多次想找機會進諫,但二世不允許。二世反倒責備李斯説:“我有個看法,是從韓非子那裏聽來的,他説‘堯統治天下,殿堂只不過三尺高,柞木椽子直接使用而不加砍削,茅草做屋頂而不加修剪,即使是旅店中住宿的條件也不會比這更艱苦的了。冬天穿鹿皮襖,夏天穿麻布衣,粗米作飯,野菜作湯,用土罐吃飯,用土缽喝水,即使是看門人的生活也不會比這更清寒的了。夏禹鑿開龍門,開通大夏水道,又疏通多條河流,曲折地築起多道堤防,決積水引導入海,大腿上沒了白肉,小腿上沒了汗毛,手掌腳底都結滿了厚繭,面孔漆黑,最終還累死在外,埋葬在會稽山上,即使是奴隸的勞苦也不會比這更厲害了’。然而把統治天下看得無尚尊貴的人,其目的難道就是想操心費力,住旅店一樣的宿舍,吃看門人吃的食物,幹奴隸乾的活計嗎?這些事都是才能低下的人才努力去幹的,並非賢明的人所從事的。那些賢明的人統治天下的時候,只是把天下的一切都拿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已,這正是把統治天下看得無尚尊貴的原因所在。人們所説的賢明之人,一定能安定天下、治理萬民,倘若連給自己撈好處都不會,又怎麼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才想姿心廣欲,永遠享有天下而沒有禍害。這該怎麼辦呢?”李斯的兒子李由任三川郡守,羣起造反的吳廣等人向西攻佔地盤,任意往來,李由不能阻止。章邯在擊敗並驅逐了吳廣等人的軍隊之後,派到三川去調查的使者一個接着一個,並責備李斯身居三公之位,為何讓盜賊猖狂到這種地步。李斯很是害怕,又把爵位俸祿看得很重,不知如何是好,就曲意阿順二世的心意,想求得寬容,便上書回答二世説:

賢明的君主,必將是能夠全面掌握為君之道,又對下行使督責的統治術的君主。對下嚴加督責,則臣子們不敢不竭盡全力為君主效命。這樣,君主和臣子的職分一經確定,上下關係的準則也明確了,那麼天下不論是有才德的還是沒有才德的,都不敢不竭盡全力為君主效命了。因此君主才能專制天下而不受任何約束,能享盡達到極致的樂趣。賢明的君主啊,又怎能看不清這一點呢!

所以申不害先生説:“佔有天下要是還不懂得縱情姿欲,這就叫把天下當成自己的鐐銬”這樣的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講不督責臣下,而自己反辛辛苦苦為天下百姓操勞,像堯和禹那樣,所以稱之為“鐐銬”。不能學習申不害、韓非的高明法術,推行督責措施,一心以天下使自己舒服快樂,而只是白白地操心費力,拼命為百姓幹事,那就是百姓的奴僕,並不是統治天下的帝王,這有什麼值得尊貴的呢!讓別人為自己獻身,就自己尊貴而別人卑賤;讓自己為別人獻身,就自己卑賤而別人尊貴。所以獻身的人卑賤,接受獻身的人尊貴,從古到今,沒有不是這樣的。自古以來之所以尊重賢人,是因為受尊敬的人自己尊貴;之所以討厭不肖的人,是因為不肖的人自己卑賤。而堯、禹是為天下獻身的人,因襲世俗的評價而予以尊重,這也就失去了所以尊賢的用心了,這可説是絕大的錯誤。説堯、禹把天下當作自己的“鐐銬”,不也是很合適的嗎?這是不能督責的過錯。

所以韓非先生説“慈愛的母親會養出敗家的兒子,而嚴厲的主人家中沒有強悍的奴僕”,是什麼原因呢?這是由於能嚴加懲罰的必然結果。所以商鞅的新法規定,在道路上撒灰的人就要判刑。撒灰於道是輕罪,而加之以刑是重罰。只有賢明的君主才能嚴厲地督責輕罪。輕罪尚且嚴厲督責,何況犯有重罪呢?所以百姓不敢犯法。因此韓非先生又説:“對幾尺綢布,一般人見到就會順手拿走,百鎰美好的黃金,盜跖不會奪取”,並不因為常人貪心嚴重,幾尺綢布價值極高,盜跖利慾淡泊;也不是因為盜跖行為高尚,輕視百鎰黃金的重利。原因是一旦奪取,隨手就要受刑,所以盜跖不敢奪取白鎰黃金;若是不堅決施行刑罰的話,那麼一般人也就不會放棄幾尺綢布。因此五丈高的城牆,樓季不敢輕易冒犯;泰山高達百仞,而跛腳的牧羊人卻敢在上面放牧。難道樓季把攀越五丈高的城牆看得很難,而跛腳的牧羊人登上百仞高的泰山看得很容易嗎?這是因為陡峭和平緩,兩者形勢不同。聖明的君主之所以能久居尊位,長掌大權,獨自壟斷天下利益,其原因並不在於他們有什麼特殊的辦法,而是在於他們能夠獨攬大權,精於督責,對犯法的人一定嚴加懲處,所以天下人不敢違犯。現在不制訂防止犯罪的措施,去仿效慈母養成敗家子的作法,那就太不瞭解前代聖哲的論説了。不能實行聖人治理天下的方法,除去給天下當奴僕還能幹什麼呢?這不是太令人悲傷的事嗎!

更何況節儉仁義的人在朝中任職,那荒誕放肆的樂趣就得中止;規勸陳説,高談道理的臣子在身邊干預,放肆無忌的念頭就要收斂;烈士死節的行為受到世人的推崇,縱情享受的娛樂就要放棄。所以聖明的君主能排斥這三種人,而獨掌統治大權以駕馭言聽計從的臣子,建立嚴明的法制,所以自身尊貴而權勢威重。所有的賢明君主,都能拂逆世風、扭轉民俗,廢棄他所厭惡的,樹立他所喜歡的,因此在他活着的時候才有尊貴的威勢,在他死後才有賢明的諡號。正因為這樣,賢明的君主才集權專制,使權力不落入臣下手中,然後才能斬斷仁義之路,堵住遊説之口,困厄烈士的死節行為,閉目塞聽,任憑自己獨斷專行,這樣在外就不致被仁義節烈之士的行為所動搖,在內也不會被勸諫爭論所迷惑。因此才能卓犖獨行逞其為所欲為的心志,而沒有人敢反抗。像這樣,然後才可以説是瞭解了申不害、韓非的統治術,學會 本站…了商鞅的法制。法制和統治術都學好而明瞭了,天下還會大亂,這樣的事我還沒聽説過。所以,有人説:“帝王的統治術是簡約易行的。”只有賢明君主才能這麼做。像這樣,才可以説是真正實行了督責,臣下才能沒有離異之心,天下才能安定,天下安定才能有君主的尊嚴,君主有了尊嚴才能使督責嚴格執行,督責嚴格執行後君主的慾望才能得到滿足,滿足之後國家才能富強,國家富強了君主才能享受得更多。所以督責之術一確立,君主就任何慾望都能滿足了。羣臣百姓想補救自己的過失都來不及,哪裏還敢圖謀造反?像這樣,就可以説是掌握了帝王的統治術,也可以説了解了駕馭羣臣的方法。即使申不害、韓非復生,也不能超過了。

這封答書上奏之後,二世看了非常高興。於是更加嚴厲地實行督責,向百姓收税越多越是賢明的官吏。二世説:“像這樣才可稱得上善於督責了。”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犯人,在街市上每天都堆積着剛殺死的人的屍體,而且殺人越多的越是忠臣。二世説:“像這樣才可稱的上實行督責了。”

起初,趙高在擔任郎中令時,殺死的人和為了報私仇而陷害的人非常多,唯恐大臣們在入朝奏事時向二世揭露他,就勸説二世道:“天子之所以尊貴,就在於大臣只能聽到他的聲音,而不能看到他的面容,所以才自稱為‘朕’。況且陛下還很年輕,未必什麼事情都懂,現在坐在朝廷上,若懲罰和獎勵有不妥當的地方,就會把自己的短處暴露給大臣,這也就不能向天下人顯示您的聖明瞭。陛下不妨深居宮中,和我及熟悉法律的侍中在一起,等待大臣把公事呈奏上來,等公文一旦呈上,我們就可以研究決定。這樣,大臣們就不敢把疑難的事情報上來,天下的人也就稱您為聖明之主了。”二世聽從了趙高的主意,就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見大臣,深居在宮禁之中。趙高總在皇帝身邊侍奉辦事,一切公務都由趙高決定。

趙高聽説李斯對此有不滿的言論,就找到李斯説:“函谷關以東地區盜賊很多,而現在皇上卻加緊遣發勞役修建阿房宮,蒐集狗馬等沒用的玩物。我想勸諫,但我的地位卑賤。可實在是您丞相的事,為什麼不勸諫呢?”李斯説“確實這樣,我早就想説話了。可是現在皇帝不臨朝聽政,常居深宮之中,我雖然有話想説,又不便讓別人傳達,想見皇帝卻又沒有機會。”趙高對他説:“您若真能勸諫的話,請允許我替你打聽,只要皇上一有空閒,我立刻通知你。”於是趙高趁二世在閒居娛樂,美女在前的時候,派人告丞相説:“皇上正有空閒,可以進宮奏事。”丞相李斯就到宮門求見,接連三次都是這樣。二世非常生氣地説:“我平時空閒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來。每當我在寢室休息的時候,丞相就來請示奏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還是以為我鄙陋?”趙高又乘機説:“您這樣説話可太危險了!沙丘的密謀,丞相是參與了的。現在陛下您已即位皇帝,而丞相的地位卻沒有提高,顯然他的意思是想割地封王呀!如果皇帝您不問我,我不敢説。丞相的大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楚地強盜陳勝等人都是丞相故鄉鄰縣的人,因此他們才敢公開橫行,經過三川時,李由只是守城而不出擊。我曾聽説他們之間有書信來往,但還沒有調查清楚,所以沒敢向陛下報告。更何況丞相在外,權力比陛下還大。”二世認為趙高的話沒錯,想法辦丞相,但但又擔心情況不實,就派人去調查三川郡守與盜賊勾結的具體情況。李斯知道了這個消息。

當時二世正在甘泉宮觀看摔跤和滑稽戲表演。李斯不能進見,就上書揭發趙高的短處説:“我聽説,臣子比同君主,沒有不危害國家的;妾比同丈夫,沒有不危害家庭的。現在有的大臣擅自掌握賞罰大權,和您沒有什麼不同,這是非常不妥當的。從前司城子罕當宋國丞相,自己掌握刑罰大權,用威權行事,一年之後就劫持了宋國國君,篡奪了王位。田常當齊簡公的臣子,爵位高到全國無人與他相匹敵,自家的財富和公家的一樣多,他行恩施惠,下得百姓的愛戴,上得羣臣的擁護,暗中竊取了齊國的權力,在廳堂裏殺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殺死齊簡公,這樣,就完全控制了齊國。這是天下人明明知道的。現在趙高有邪辟過分的心志和險詐叛逆的行為,就如同子罕當宋國丞相時的所作所為;私人佔有的財富,也正像田常在齊國那樣多。他一併使用田常、子罕的叛逆方式而又竊取了陛下您的威信,他志向就如同韓玘當韓安的宰相時一樣。陛下你不早打算,我擔心他遲早會發動叛亂啊。”二世説:“這是什麼話?趙高原本是個宦官,但他不因處境安逸就為所欲為,也不因處境危險就改變忠心,他品行廉潔,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講信義才保住祿位,我確實認為他是賢才,而你懷疑他,這是什麼原因呢?再加上我年紀輕輕就失去了父親,沒什麼知識,不知如何管理百姓,而你年紀又大了,我擔心與天下人隔絕了。我如果不把國事託付給趙高,還應當用誰呢?況且趙先生為人精明廉潔,竭盡其力,下能瞭解民情,上能順適我的心意,請你不要懷疑。”李斯説:“並非如此。趙高從前是卑賤的人,並不懂道理,貪得無厭,求利不止,地位權勢僅次於陛下,但他追求地位和權勢的慾望沒有止境,所以我説是很危險的。”二世早上已相信了趙高,擔心李斯殺掉他,就暗中把這些話告訴了趙高。趙高説:“丞相所憂慮的只有我趙高,我死之後,丞相就可以乾田常所幹的那些事了。”於是二世説:“就把李斯交給你這郎中令查辦吧!”

趙高查辦李斯。李斯被捕後並套上刑具,關在監獄中,仰天長歎道:“唉呀!可悲啊!無道的昏君,怎麼能為他出謀劃策呢!從前夏桀殺死關龍逢,商紂殺死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死伍子胥。這三個大臣,難道不忠嗎!然而免不了一死,他們雖然盡忠而死,只可惜忠非其人。現在我的智慧趕不上這三個人,而二世的暴虐無道超過了桀、紂、夫差,我因盡忠而死,也是應該的呀。況且二世治國不是胡搞麼!不久前殺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為皇帝,又殺害忠良,重用低賤的人,修建阿房宮,對天下百姓橫徵暴斂。並不是我不勸諫,而是他不聽我的呀。凡是古代聖明的帝王飲食都有一定的節制,車馬器物有一定的數量,宮殿都有一定的限度,頒佈命令和辦事情,增加費用而不利於百姓的一律禁止,所以才能長治久安。現在二世對自己的兄弟,施以違反常情常理的殘暴手段,不考慮會有什麼災禍,迫害、殺戮忠臣,也不考慮會有什麼災殃;大力修築宮殿,加重對天下百姓的税收,不吝惜錢財:這三件措施實行之後,天下百姓不服從。現在造反的人已佔天下人的一半了,但二世心中還未覺悟,居然任用趙高為輔佐,我一定會看到盜賊攻進咸陽,使朝廷變為麋鹿嬉遊的地方。”

於是二世就派趙高審理丞相一案,對他加以懲處,查問李斯和兒子李由謀反的情狀,將其賓客和家族全部逮捕。趙高懲治李斯,拷打他一千多下,李斯不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冤屈地招供了。李斯之所以不自殺而死,是他自負能言善辯,又對秦國有大功,確實沒有反叛之心,希望能夠上書為自己辯護,希望二世能覺悟過來並赦免他。李斯於是在監獄中上書説:“我擔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經三十多年了。我來秦國趕上領土還很狹小。先王的時候,秦國的土地不過千里,士兵不過幾十萬。我用盡了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謹慎地執行法令,暗中派遣謀臣,資助他們金銀珠寶,讓他們到各國遊説,暗中準備武裝,整頓政治和教化,任用英勇善戰的人為官,提高功臣的社會地位,給他們很高的爵位和俸祿,所以終於威脅韓國,削弱魏國,擊敗了燕國,趙國,削平了齊國、楚國,最後兼併六國,俘獲了他們的國王,擁立秦王為天子。這是我的第一條罪狀。秦國的疆域並不是不廣闊,還要在北方驅逐胡人,貉人,在南方平定百越,以顯示秦國的強大。這是我的第二條罪狀。尊重大臣,提高他們的爵位,用以鞏固他們同秦王的親密關係。這是我的第三條罪狀。建立社稷,修建宗廟,以顯示主上的賢明。這是我的第四條罪狀。更改尺度衡器上所刻的標誌,統一度量衡和文字,頒佈天下,以樹立秦朝的威名。這是我的第五條罪狀。修築馳道,興建遊觀之所,以顯示主上志滿意得。這是我的第六條罪狀。減輕刑罰,減少税收,以滿足主上贏得民眾的心願,使萬民百姓都擁戴皇帝,至死都不忘記皇帝的恩德。這是我的第七條罪狀。像我李斯這樣作臣子的,所犯罪狀足以處死,本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希望我竭盡所能,才得以活到今天,希望陛下明察。”奏書呈上之後,趙高讓獄吏丟在一邊而不上報,説:“囚犯怎能上書!”

趙高派他的門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謁者、侍中,輪流往復審問李斯。李斯改為以實對答時,趙高就讓人再拷打他。後來二世派人去驗證李斯的口供,李斯以為還和以前一樣,終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詞上承認了自己的罪狀。趙高把判決書呈給皇帝,二世皇帝很高興地説:“沒有趙君,我幾乎被丞相出賣了。”等二世派的使者到達三川調查李由時,項粱已經將他殺死。使者返回時,正當李斯已被交付獄吏看押,趙高就編造了一整套李由謀反的罪狀。

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處五刑,判在咸陽街市上腰斬。李斯出獄時,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他回頭對次子説:“我想和你再牽着黃狗一同出上蔡東門去打獵追逐狡兔,又怎能辦得到呢!”於是父子二人相對痛哭,三族的人都被處死了。

李斯死後,二世任命趙高任中丞相,無論大事小事都由趙高決定。趙高自知權力過重,就獻上鹿,稱它為馬。二世問左右侍從説:“這是鹿吧?”左右都説:“是馬”。二世驚慌起來,以為自己迷惑,就把太卜召來,叫他算上一卦。太卜説:“陛下春秋兩季到郊外祭祀,供奉宗廟鬼神,齋戒時不虔誠,所以才到這種地步。可依照聖明君主的樣子再虞誠地齋戒一次。”於是,二世就到上林苑中去齋戒。整天在上林苑中游玩射獵,一次有個行人走進上林苑中,二世親手把他射死。趙高就讓他的女婿咸陽令閻樂出面彈劾,説是不知誰殺死了人,把屍體搬進上林苑中。趙高就勸諫二世説“天子無緣無故殺死沒有罪的人,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鬼神也不會接受您的祭祀,上天將會降下災禍,應該遠遠地離去皇宮以祈禱消災。”二世就離開皇宮到望夷宮去居住。

二世在望夷宮裏住了三天,趙高就假託二世的命運,讓衞士們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手持兵器面向宮內,自己進宮告訴二世説:“山東各路強盜大批大批地來了!”二世上樓台觀看,看到衞士拿着兵器朝向宮內,非常害怕,趙高立刻逼迫二世讓他自殺。然後取過玉璽把它帶在自己身上,身邊的文武百官無一人跟從;他登上大殿時,大殿有好幾次都像要坍塌似的。趙高自知上天不給予他皇帝之位,羣臣也不會答應,就把秦始皇弟弟的弟弟叫來,把玉璽交給了他。

子嬰即位之後,擔心趙高再作亂,就假稱有病而不上朝處理政務,與宦官韓談和他的兒子商量如何殺死趙高。趙高前來求見,詢問病情,子嬰就把他召進皇宮,命令韓談刺殺了他,誅滅了他的三族。

子嬰即位三個月,劉邦的軍隊就從武關打了進來,到達咸陽,文武百官都起義叛秦,不抵抗沛公。子嬰和妻子兒女都用絲帶系在自己脖子上,到軹道亭旁去投降。劉邦把他們交給部下官吏看押。項羽到達咸陽後把他們殺死,秦就這樣失去了天下。

太史公説:李斯以一個里巷平民的身份,遊歷諸侯,入關奉事秦國,抓住機會,輔佐秦始皇,終於完成統一大業。李斯位居三公之職,可以稱得上是很受重用了。李斯知道儒家《六經》的要旨,卻不致力於政治清明,用以彌補皇帝的過失,而是憑仗他顯貴的地位,阿諛奉承,隨意附合,推行酷刑峻法,聽信趙高的邪説,廢掉嫡子扶蘇而立庶子胡亥。等到各地已經羣起反叛,李斯這才想直言勸諫,這不是太愚蠢了嗎!人們都認為李斯忠心耿耿,反受五刑而死,但我仔細考察事情的真相,就和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否則的話,李斯的功績真的要和周公,召公相提並論了。

譯文及註釋 篇八

譯文

孫子名武,是齊國人。因為他精通兵法受到吳王闔廬的接見。闔廬説:“您的十三篇兵書我都看過了,可用來小規模地試着指揮軍隊嗎?”孫子回答説:“可以。”闔廬説:“可以用婦女試驗嗎?”回答説:“可以。”於是闔廬答應他試驗,叫出宮中美女,共約百八十人。孫子把她們分為兩隊,讓吳王闔廬最寵愛的兩位侍妾分別擔任各隊隊長,讓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然後命令她們説:“你們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背嗎?”婦人們回答説:“知道。”孫子説:“我説向前,你們就看心口所對的方向;我説向左,你們就看左手所對的方向;我説向右,你們就看右手所對的方向;我説向後,你們就看背所對的方向。”婦人們答道:“是。”號令宣佈完畢,於是擺好斧鋮等刑具,旋即又把已經宣佈的號令多次重複地交待清楚。就擊鼓發令,叫她們向右,婦人們都哈哈大笑。孫子説:“紀律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又多次重複地交待清楚,然後擊鼓發令讓她們向左,婦人們又都哈哈大笑。孫子説:“紀律弄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這是將領的過錯;現在既然講得清清楚楚,卻不遵照號令行事,那就是軍官和士兵的過錯了。”於是就要殺左、右兩隊的隊長。吳王正在台上觀看,見孫子將要殺自己的愛妾,大吃一驚。急忙派使臣傳達命令説:“我已經知道將軍善用兵了,我要沒了這兩個侍妾,吃起東西來也不香甜,希望你不要殺她們吧。”孫子回答説:“我已經接受命令為將,將在軍隊裏,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於是殺了兩個隊長示眾。然後按順序任用兩隊第二人為隊長,於是再擊鼓發令,婦人們不論是向左向右、向前向後、跪倒、站起都符合號令、紀律的要求,再沒有人敢出聲。於是孫子派使臣向吳王報告説:“隊伍已經操練整齊,大王可以下台來驗察她們的演習,任憑大王怎樣使用她們,即使叫她們赴湯蹈火也辦得到啊。”吳王回答説:“讓將軍停止演練,回賓館休息。我不願下去察看了。”孫子感歎地説:“大王只是欣賞我的軍事理論,卻不能讓我付諸實踐。”從此,吳王闔廬知道孫子果真善於用兵,終於任命他做了將軍。後業吳國向西打敗了強大的楚國,攻克郢都,向北威震齊國和晉國,在諸侯各國名聲赫赫,這其間,孫子不僅參與,而且出了很大的力啊。

孫子死後,隔了一百多年又出了一個孫臏。孫臏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帶,也是孫武的後代子孫。他曾經和龐涓一道學習兵法。龐涓奉事魏國以後,當上了魏惠王的將軍,卻知道自己的才能比不上孫臏。就祕密地把孫臏找來。孫臏到來,龐涓害怕他比自己賢能,忌恨他,就假借罪名砍掉他兩隻腳,並且在他臉上刺了字,想讓他隱藏起來不敢拋頭露面。

齊國的使臣來到大梁,孫臏以犯人的身份祕密地會見了齊使,進行遊説。齊國的使臣認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車把他載回齊國。齊國將軍田忌不僅賞識他而且還象對待客人一樣對待他。田忌經常跟齊國貴族子弟賽馬,下很大的賭注。孫臏發現他們的馬腳力都差不多,可分為上、中、下三等。於是孫臏對田忌説:“你儘管下大賭注,我能讓你取勝。”田忌信以為然,與齊王和貴族子弟們比賽下了千金的賭注。到臨場比賽,孫臏對田忌説:“現在用您的下等馬對付他們的上等馬,拿您的上等馬對付他們的中等馬,讓您的中等馬對付他們的下等馬。”三次比賽完了,田忌敗了一次,勝了兩次,終於贏得了齊王千金賭注。於是田忌就把孫子推薦給齊威王。威王向他請教兵法後,就把他當做老師。

後來魏國攻打趙國,趙國形勢危急,向齊國求救。齊威王打算任用孫臏為主將,孫臏辭謝説:“受過酷刑的人,不能任主將。”於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將,孫臏做軍師,坐在帶蓬帳的車裏,暗中謀劃。田忌想要率領救兵直奔趙國,孫臏説:“想解開亂絲的人,不能緊握雙拳生拉硬扯;解救鬥毆的人,不能捲進去胡亂搏擊。要扼住爭鬥者的要害,爭鬥者因形勢限制,就不得不自行解開。如今魏趙兩國相互攻打,魏國的精鋭部隊必定在國外精疲力竭,老弱殘兵在國內疲憊不堪。你不如率領軍隊火速向大梁挺進,佔據它的交通要道,衝擊它正當空虛的地方,魏國肯定會放棄趙國而回兵自救。這樣,我們一舉解救了趙國之圍,而又可坐收魏國自行挫敗的效果。”田忌聽從了孫臏的意見。魏軍果然離開邯鄲回師,在桂陵地方交戰,魏軍被打得大敗。

十三年後,魏國和趙國聯合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王派田忌率領軍隊前去救援,徑直進軍大梁。魏將龐涓聽到這個消息,率師撤離韓國回魏,而齊軍已經越過邊界向西挺進了。孫臏對田忌説:“那魏軍向來兇悍勇猛,看不起齊兵,齊兵被稱作膽小怯懦,善於指揮作戰的將領,就要順應着這樣的趨勢而加以引導。兵法上説:“用急行軍走百里和敵人爭利的,有可能折損上將軍;用急行軍走五十里和敵人爭利的,可能有一半士兵掉隊。命令軍隊進入魏境先砌十萬人做飯的灶,第二天砌五萬人做飯的灶,第三天砌三萬人做飯的灶。”龐涓行軍三日,特別高興地説:“我本來就知道齊軍膽小怯懦,進入我國境才三天,開小差的就超過了半數啊!”於是放棄了他的步兵,只和他輕裝精鋭的部隊,日夜兼程地追擊齊軍。孫臏估計他的行程,當晚可以趕到馬陵。馬陵的道路狹窄,兩旁又多是峻隘險阻,適合埋伏軍隊。孫臏就叫人砍去樹皮,露出白木,寫上:“龐涓死於此樹之下。”於是命令一萬名善於射箭的齊兵,隱伏在馬陵道兩邊,約定説:“晚上看見樹下火光亮起,就萬箭齊發。”龐涓當晚果然趕到砍去樹皮的大樹下,看見白木上寫着字,就點火照樹幹上的字,上邊的字還沒讀完,齊軍伏兵就萬箭齊發,魏軍大亂,互不接應。龐涓自知無計可施,敗成定局,就拔劍自刎,臨死説:“倒成就了這小子的名聲!”齊軍就乘勝追擊,把魏軍徹底擊潰,俘虜了魏國太子申回國。孫臏也因此名揚天下,後世社會上流傳着他的《兵法》。

吳起是衞國人,善於用兵。曾經向曾子求學,奉事魯國國君。齊國的軍隊攻打魯國,魯君想任用吳起為將軍,而吳起娶的妻子卻是齊國人,因而魯君懷疑他。當時,吳起一心想成名,就殺了自己的妻子,用來表明他不親附齊國。魯君終於任命他做了將軍,率領軍隊攻打齊國,把齊軍打得大敗。

魯國就有的人詆譭吳起説:“吳起為人,是猜疑殘忍的。他年輕的時候,家裏積蓄足有千金,在外邊求官沒有結果,把家產也蕩盡了,同鄉鄰里的人笑話他,他就殺掉三十多個譏笑自己的人。然後從衞國的東門逃跑了。他和母親決別時,咬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説:‘我吳起不做卿相,絕不再回衞國。’於是就拜曾子為師。不久,他母親死了,吳起最終還是沒有回去奔喪。曾子瞧不起他並和他斷絕了師徒關係。吳起就到魯國去,學習兵法來奉事魯君。魯君懷疑他,吳起殺掉妻子表明心跡,用來謀求將軍的職位。魯國雖然是個小國,卻有着戰勝國的名聲,那麼諸侯各國就要謀算魯國了。況且魯國和衞國是兄弟國家,魯君要是重用吳起,就等於拋棄了衞國。”魯君懷疑吳起,疏遠了吳起。

這時,吳起聽説魏國文侯賢明,想去奉事他。文侯問李克説:“吳起這個人怎麼樣啊?”李克回答説:“吳起貪戀成名而愛好女色,然而要帶兵打仗,就是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於是魏文侯就任用他為主將,攻打秦國,奪取了五座城池。

吳起做主將,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揹負着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有個士兵生了惡性毒瘡,吳起替他吸吮濃液。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説後,就放聲大哭。有人説:“你兒子是個無名小卒,將軍卻親自替他吸吮濃液,怎麼還哭呢?”那位母親回答説:“不是這樣啊,往年吳將軍替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敵人手裏。如今吳將軍又給他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在什麼時候死在什麼地方,因此,我才哭他啊。”

魏文侯因為吳起善於用兵打仗,廉潔不貪,待人公平,能取得所有將士的歡心,就任命他擔任西河地區的長官,來抗拒秦國和韓國。

魏文侯死後,吳起奉事他的兒子魏武侯。武侯泛舟黃河順流而下,船到半途,回過頭來對吳起説:“山川是如此的險要、壯美喲,這是魏國的瑰寶啊!”吳起回答説:“國家政權的穩固,在於施德於民,而不在於地理形勢的險要。從前三苗氏左臨洞庭湖,右瀕彭蠡澤,因為它不修德行,不講信義,所以夏禹能滅掉它。夏桀的領土,左臨黃河、濟水,右靠泰山、華山,伊闕山在它的南邊,羊腸阪在它的北面。因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湯放逐了他。殷紂的領土,左邊有孟門山,右邊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邊,黃河流經它的南面,因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殺了。由此看來,政權穩固在於給百姓施以恩德,不在於地理形勢的險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條船的人也會變成您的仇敵啊!”武侯回答説:“講的好。”

吳起做西河守,取得了很高的聲望。魏國設置了相位,任命田文做國相。吳起很不高興,對田文説:“請讓我與您比一比功勞,可以嗎?”田文説:“可以。”吳起説:“統率三軍,讓士兵樂意為國去死戰,敵國不敢圖謀魏國,您和我比,誰好?”田文説:“不如您。”吳起説:“管理文武百官,讓百姓親附,充實府庫的儲備,您和我比,誰行?”田文説:“不如您。”吳起説:“拒守西河而秦國的軍隊不敢向東侵犯,韓國、趙國服從歸順,您和我比,誰能?”田文説:“不如您。”吳起説:“這幾方面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職位卻在我之上,是什麼道理呢?”田文説:“田君還年輕,國人疑慮不安,大臣不親附,百姓不信任,正當處在這個時候,是把政事託付給您呢,還是應當託付給我?”吳起沉默了許久,然後説:“應該託付給您啊。”田文説:“這就是我的職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吳起這才明白在這方面不如田文。

田文死後,公叔出任國相,娶了魏君的女兒,卻畏忌吳起。公叔的僕人説:“吳起是不難趕走的。”公叔問:“怎麼辦?”那個僕人説:“吳起為人有骨氣而又喜好名譽、聲望。您可找機會先對武侯説:‘吳起是個賢能的人,而您的國土太小了,又和強大的秦國接壤,我私下擔心吳起沒有長期留在魏國的打算。’武侯就會説:‘那可怎麼辦呢?’您就趁機對武侯説:‘請用下嫁公主的辦法試探他,如果吳起有長期留在魏國的心意,就一定會答應娶公主,如果沒有長期留下來的心意,就一定會推辭。用這個辦法能推斷他的心志。’您找個機會請吳起一道回家,故意讓公主發怒而當面鄙視您,吳起見公主這樣蔑視您,那就一定不會娶公主了。”當時,吳起見到公主如此地蔑視國相,果然婉言謝絕了魏武侯。武侯懷疑吳起,也就不再信任他。吳起怕招來災禍,於是離開魏國,隨即就到楚國去了。

楚悼王一向就聽説吳起賢能,剛到楚國就任命他為國相。他使法明確,依法辦事,令出必行,淘汰並裁減無關緊要的宂員,停止疏遠王族的按例供給,來撫養戰土。致力於加強軍事力量,揭穿往來奔走的遊説之客。於是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併了陳國和蔡國,打退韓、趙、魏三國的進攻;向西又討伐了秦國。諸侯各國對楚國的強大感到憂慮。以往被吳起停止供給的疏遠王族都想謀害吳起。等悼公一死,王室大臣發動騷亂,攻打吳起,吳起逃到楚王停屍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屍體上。攻打吳起的那幫人趁機用箭射吳起,同時也射中了悼王的屍體。等把悼王安葬停當後,太子即位。就讓令尹把射殺吳起同時射中悼王屍體的人,全部處死,由於射殺吳起而被滅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説:社會上稱道軍旅戰法的人,無不稱道《孫子》十三篇和吳起的《兵法》,這兩部書,社會上流傳很廣,所以我不加論述,只評論他們生平行事所涉及到的情況。俗話説:“能做的未必能説,能説的未必能做。”孫臏算計龐涓的軍事行動是英明的,但是他自己卻不能預先避免刖足的酷刑。吳起向魏武侯講憑藉地理形勢的險要,不如給人民施以恩德的道理,然而一到楚國執政卻因為刻薄、暴戾、少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歎啊!

註釋

孫武:春秋時代著名的軍事家,著有《孫子兵法》。

臏:古代的一種刑罰,挖去膝蓋骨。周代改臏刑為刖刑,砍斷兩足;但典籍中仍常用“臏”來指刖刑。孫臏的名字不傳於後世,因為受過刖刑,所以稱之為“孫臏”。

阿:齊國地名,在今山東陽谷縣附近。鄄:齊國地名,在今山東鄄城縣。

事魏:位魏國服務

陰:暗地裏,祕密地。使:派人。

疾:妒忌。這個意義後來寫作“嫉”

以法刑斷其兩足:指對他實行刖刑。以法刑:根據法律用刑。黥:古代的一種刑罰,刺面後塗上墨,又稱“墨刑”。

隱:這裏是使動用法,“使……隱”,“使……不顯露”的意思。見:出現。這句是説,想使孫臏不能露面。

如:到……去。樑:魏國從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市)後,又稱為“樑”。

以:以……的身份。刑徒:受過刑的罪犯。

奇:指有特別的才能。

竊載:偷偷地載到車上。與之齊:和他一起到齊國去。“與”後面省略代詞賓語“之”(他),文中的“之”是動詞,“到……去”的意思。

田忌:齊國的宗室。善:意思是認為他有才能。客待之:把他當做客人對待。“客”是名詞作狀語。

數:屢次。諸公子:指諸侯的不繼承君位的各個兒子。馳逐:駕馬比賽。重射:下很大的賭注打賭。射:打賭。

馬足:指馬的足力。輩:等級。

弟:但,只管。臣:古人對人講話時常謙稱自己為臣,並非只對君才能稱臣。

信然之:相信孫臏的話,認為孫臏的話對。這句中“信”、“然”共一個賓語“之”。

逐射千金:下千金的賭注賭駕馬比賽的勝負。

及:等到。臨質:指臨比賽的時候。質:雙方找人評定是非。這裏指比賽。

駟:古代稱同駕一車的四馬為“駟”。與:對付。

再勝:勝兩次。

進:推薦。

將:以……為將。

謝:婉言推辭。刑餘之人:受過刑的人。

師:此處指軍師,和上文“遂以為師”的“師”不同。

輜車:有帷的車。

大意是,解亂絲的人不能握緊拳頭。雜亂紛糾:指亂絲。控:攥緊,拉。卷:通“拳”,拳頭。

大意是,勸解打架不能在雙方相持很緊張的地方去搏擊。撠:彎起胳膊去拉住東西。這裏指打架的人互相揪住。

批亢:指打擊要害處。批:擊。亢:喉嚨。搗虛:指衝擊敵人的空虛之處。

形格勢禁:是兩個並列的主謂結構,指形式禁止相鬥。格:止。

輕兵:輕裝的士兵。

罷:通“疲”。

走:趨向,奔向。大梁:魏的國都,在今河南開封市。

街路:指要道。方虛:正當空虛之處。

是:這樣。收獘於魏:對魏可以收到使它疲憊的效果。獘:通“弊”,疲憊,指力量削弱。

邯鄲:趙的國都。在今河北邯鄲市。

桂陵:魏地。在今山東菏澤市東北。“圍魏救趙”的事發生於魏惠王十七年(公元前353年)。

根據銀雀山出土的《孫臏兵法》記載,在桂陵之戰中龐涓被擒。

齊軍已經越過(國境)而向西進了。

三晉之兵:指魏軍。三晉:指魏、趙、韓。晉是春秋時一個強大的諸侯國,後來它的三家大夫分晉,成了魏、趙、韓三國。

號為怯:被稱為膽小的。

因其勢:根據客觀情勢。利導之:順着有利的方向加以引導。

趣利:跑去爭利。趣:通“趨”,趨向。蹶:跌,挫折。這裏是使動用法,“使……受挫折”的意思。軍半至:軍隊只有一半能到達,意思是在行軍途中軍隊損耗過半。這些話見《孫子·軍爭》,文字不盡相同。

逐日減灶是為了造成齊軍逐日逃亡的假象,引誘魏軍“倍日兼行”,使之處於“百里而趣利”的不利地位。

輕鋭:輕兵鋭卒。倍日兼行:兩天的路程並作一天走。

度其行:估量其行程。馬陵:魏地,在今山東鄄城縣。

陝:“狹”的本字,與“陝”不同。

斫大樹白:把大樹砍白了。指把樹皮砍掉。斫:砍。書:寫。

善射者萬弩:善射箭的弩手一萬人。

期:約。發:(箭)射出去。

見白書:看到樹白上的字。書:字。鑽火:鑽木取火,這裏指取火。燭:照。

相失:彼此失去聯繫。

剄:用刀割脖子。《史記·魏世家》説龐涓是被殺的。

太子申:魏惠王的太子,名申。馬陵之役,魏以太子申為上將軍,以龐涓為將。以:而。

嘗:曾經。

取:同“娶”。

就名:成就名聲。就,完成。

不與齊:不親附齊國。與,親附。

或:有的人。惡:詆譭,説壞話。

猜忍:猜疑而殘忍。

遊仕:外出謀求作官。遂:遂心、如願。

鄉黨:鄉里。《周禮》二十五家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

郭門:古代外城城門。

訣:決絕、長別。

齧(niè,聶)臂而盟:咬胳膊發誓。

薄:輕視,瞧不起。

絕:斷絕關係。

圖:算計,謀取。

魯衞兄弟之國:魯衞兩國皆出姬姓,所以叫兄弟之國。

謝:疏遠而不信任。

貪:貪戀。此指貪求成就名聲。

拔:攻克,奪取。

贏糧:剩餘的軍糧。

病疽:患毒瘡病。吮:聚攏嘴脣吸,嘬。

非然也:不是這麼説啊。意思説,不是為其子受寵而哭。

旋踵:快得看不見腳跟轉動。旋,旋轉。踵,腳跟。

廉平:廉潔不貪,待人公平。

浮西河而下:從西河泛舟,順流而下。浮,泛舟。

中流:水流的中央。

這一句的意思是説,要使國家政權穩固,在於施德於民,而不在於地理形勢的險要。

德義不修:不施德政,不講信義。

放:放逐。

這一句的意思是説,同舟共濟的人,也會都變成敵人。敵國,仇敵。

子孰與起:您跟我比,哪一個更好。孰與,與……比,哪一個……。

不敢東鄉:不敢向東侵犯。鄉,同“向”。面對着。

賓從:服從、歸順。實為結成同盟。

加:任,居其位。

主少國疑:國君年輕,國人疑慮。

屬:同“囑”。委託、託付。

尚:匹配。古代臣娶君之女叫尚。

害:畏忌。

節廉而自喜名:有骨氣而又好名譽聲望。節,氣節、節操。廉,鋒利、有稜角。

“而侯之國”二句:當時秦未變法,國力未強;而魏國之文侯、武侯時代,國力為天下第一,今乃謂其“國小”,皆與實情不合,顯為後人編造。壤界:國土相連。

延:聘請,邀請。這句的意思是説,用請吳起娶魏公主的辦法探試。

卜:判斷、推斷的意思。

輕:鄙薄,輕視。

賤:蔑視。

弗信:不信任。

明法:使法規明確,依法辦事。審令:令出必行。審,察。

捐不急之官:淘汰裁減無關緊要的宂員。捐,棄置。

這一句的意思是,把疏遠的王族成員的按例供給停止了。

要:致力於。

破:揭穿,剖析。馳説:往來奔走的遊説。縱橫:齊、楚、趙、韓、魏、燕六國形成南北關係的縱線聯合,用以抵抗泰國,叫合縱;六國分別與秦國形成東西關係的聯盟,叫連橫。注:吳起相楚先於蘇秦説趙五十年,距秦孝公用商鞅變法尚早,不應有縱橫家。

卻:打退。

故楚之貴戚:指以往被吳起停止供給的疏遠貴族。

宗室:同一祖宗的貴族。

走之王屍而伏之:逃跑過去俯伏在悼王的屍體上。

中:正着目標。

坐:因犯……罪。夷宗:滅族。夷,滅盡,殺絕。

稱:稱道,稱譽。師旅:古代軍制以二千五百人為師,五百人為旅,因以師旅作為軍隊的通稱。

施設:設施、安排。

語曰:常言道,俗話説。

籌策:謀劃。

蚤:通“早”。

刻暴少恩:指前文“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

刻,刻薄。少恩,少施恩惠。亡:喪送。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原文 篇九

作者:司馬遷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樑孝王來朝,從遊説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説之,因病免,客遊樑。樑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遊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樑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原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間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户窺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上許,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風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説。其辭曰:

楚使子虛使於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詑烏有先生,而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曰:“僕樂齊王之慾誇僕以車騎之眾,而僕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於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揜兔轔鹿,射麋腳麟。鶩於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僕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何與寡人?’ 僕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衞十有餘年,時從出遊,遊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 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僕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鬱,隆崇嵂崒;岑巖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幹青雲;罷池陂紘,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附,錫碧金銀,眾色炫燿,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渼琨珸,瑊玏玄厲,萩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干,穹窮昌蒲,江離麋蕪,諸蔗猼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紘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蓇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菰蘆,菴{艹閭}軒芋,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鼈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棻豫章,桂椒木蘭,離硃楊,楂梸甹慄,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猿蠷蝚,鵷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窮奇獌狿。

“‘於是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轔邛邛,槅距虛,軼野馬而湜騊駼,乘遺風而射遊騏;儵眒悽浰,雷動熛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中必決眥,洞胸達腋,絕乎心繫,獲若雨獸,揜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節裴回,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睹物之變態。

“‘於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紵縞,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鬱橈谿谷;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纖垂髾;扶與猗靡,吸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縹乎忽忽,若神仙之彷彿。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媻珊勃窣上金隄,揜翡翠,射鵕璘,微矰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鶬下,玄鶴加。怠而後發,遊於清池;浮文鷁,揚桂枻,張翠帷,建羽蓋,罔玳瑁,釣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湧泉起,奔揚會,礧石相擊,硠硠潏潏,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纚乎淫淫,班乎裔裔。於是楚王乃登陽雲之台,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後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而不下輿,脟割輪淬,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 於是王默然無以應僕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況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眾,以出田,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誇哉!問楚地之有無者,原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琅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遊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其於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萃,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契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而不復,何為無用應哉!”

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禦,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籓,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於義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遊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滻,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汨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陝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湧滂晞,滭浡滵汩,湢測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洌,澎濞沆瀣,穹隆雲撓,蜿膠戾,逾波趨浥,蒞蒞下瀨,批壧旻壅,餎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潏,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槃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後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々,東注大湖,衍溢陂池。於是乎蛟龍赤螭,靧嚲螹離,鰅騄鰬魠,禺禺鱋魶,揵鰭擢尾,振鱗奮翼,潛處於深巖;魚鼈讙聲,萬物眾夥,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黃鶗,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霅旰,叢積乎其中。鴻鵠鷫鴇,磻蠨鸀,鴂目,煩鶩鷛醁,澥昉鸕,羣浮乎其上。汎淫氾濫,隨風澹淡,與波搖盪,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於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鉅木,嶄巖嵾嵯,九嵏、嶻,南山峨峨,巖紘甗錡,嶊崣崛崎,振谿通谷,蹇產溝瀆,谽呀豁閜,轗陵別島,崴磈岧瘣,丘虛崛嶮,隱轔鬱鵾,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渙夷陸,亭皋千里,靡不被築。掩以綠蕙,被以江離,糅以蘼蕪,雜以流夷。尃結縷,欑戾莎,揭車衡蘭,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蓀,鮮枝黃礫,蔣芧青薠,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麗靡廣衍,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鬱郁斐斐,眾香發越,肸蠁布寫,餔苾勃。“於是乎周覽泛觀,瞋盼軋沕,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日出東沼,入於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獸則偁旄敠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獸則麒麟角湲,騊駼橐扆,蛩蛩驒騱,駃騠驢騾。

“於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輦道纚屬,步朓周流,長途中宿。夷顒築堂,累台增成,巖穾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於閨闥,宛虹拖於楯軒。青虯蚴蟉於東箱,象輿婉蟬於西清,靈圉燕於間觀,偓佺之倫暴於南榮,醴泉湧於清室,通川過乎中庭。槃石裖崖,嶔巖倚傾,嵯峨磼酺,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渼玉旁唐,璸斒文鱗,赤瑕駁犖,雜臿其間,垂綏琬琰,和氏出焉。

“於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甹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鬱棣,榙濛荔枝,羅乎後宮,列乎北園。崒丘陵,下平原,揚翠葉,杌紫莖,發紅華,秀硃榮,煌煌扈扈,照曜鉅野。沙棠櫟櫧,華氾弇櫨,留落胥餘,仁頻並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誇條直暢,實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累佹,崔錯骫,阬衡閜砢,垂條扶於,落英幡纚,紛容蕭蔘,旖旎從風,瀏蒞吸,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音。柴池茈虒,旋環後宮,雜遝累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

“於是玄猿素雌,蜼玃飛鸓,蛭蜩蠗蝚,螹胡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夭蟜枝格,偃蹇杪顛。於是乎隃絕樑,騰殊榛,捷垂條,踔稀間,牢落陸離,爛曼遠遷。

“若此輩者,數千百處。嬉遊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後宮不移,百官備具。

“於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虯,拖蜺旌,靡雲旗,前皮軒,後道遊;孫叔奉轡,衞公驂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獠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隱天動地,先後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雲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鶡蘇,絝白虎,被豳文,跨野馬。陵三顒之危,下磧歷之坻;俓鷟赴險,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應聲而倒。於是乎乘輿彌節裴回,翱翔往來,睨部曲之進退,覽將率之變態。然後浸潭促節,儵夐遠去,流離輕禽,槅履狡獸,轊白鹿,捷狡兔,軼赤電,遺光燿,追怪物,出宇宙,彎繁弱,滿白羽,射遊梟,櫟蜚虡,擇肉後發,先中命處,弦矢分,藝殪僕。

“然後揚節而上浮,陵驚風,歷駭梠,乘虛無,與神俱,轔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璘,拂鷖鳥,捎鳳皇,捷鴛雛,掩焦明。

“道盡塗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紘,率乎直指,闇乎反鄉。“道盡塗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紘,率乎直指,闇乎反鄉。蹶石,歷封巒,過乂鵲,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鷁牛首,登龍台,掩細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獠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轔轢,乘騎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騃,與其窮極倦,驚憚慴伏,不被創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阬滿谷,揜平彌澤。

“於是乎遊戲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張樂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鉅;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穀為之蕩波。巴俞宋蔡,淮南於遮,文成顛歌,族舉遞奏,金鼓迭起,鏗鎗鐺剸,洞心駭耳。荊吳鄭衞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風,俳優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娛耳目而樂心意者,麗靡爛漫於前,靡曼美色於後。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姣冶嫻都,靚莊刻飭,便嬛綽約,柔橈嬛嬛,嫵媚佺弱;抴獨繭之褕袘,眇閻易以戌削,編姺徶蘋,與世殊服;芬香漚鬱,酷烈淑郁;皓齒粲爛,宜笑旳皪;長眉連娟,微睇釂藐;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於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餘“於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餘間,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於此,恐後世靡麗,遂往而不反,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 於是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墾闢,悉為農郊,以贍萌隸;隤牆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

“於是歷吉日以齊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遊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塗,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建干鏚,載雲鶒,揜羣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羣臣,奏得失,四海之內,靡不受獲。於斯之時,天下大説,鄉風而聽,隨流而化,喟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羨於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

“若夫終日暴露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而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由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闢,而民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所侈,僕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於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聞命矣。”

賦奏,天子以為郎。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乃子虛言楚雲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

相如為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轉漕萬餘人,用興法誅其渠帥,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然後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詘膝請和。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怠墮,延頸舉踵,喁喁然皆爭歸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遣中郎將往賓之,發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幣帛,衞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鬥之患。今聞其乃發軍興制,

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粟運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後,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讎。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深慮遠,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於後世,傳土地於子孫,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於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塗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諡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此非獨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也;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喻百姓以發卒之事,因數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重煩百姓,已親見近縣,恐遠所谿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使鹹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還報。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發巴、蜀、廣漢卒,作者數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以鉅萬計。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時邛筰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原為內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筰、厓、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於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驩。卓王孫喟然而歎,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與其女財,與男等同。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厓、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説。

相如使時,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不為用,唯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已建之,不敢,乃著書,籍以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辭曰: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紜,湛恩汪濊,羣生澍濡,洋溢乎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厓從駹,定筰存邛,略斯榆,舉苞滿,結軼還轅,東鄉將報,至於蜀都。

耆老大夫薦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因進曰:“蓋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塗,三年於茲,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此亦使者之累也,竊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與中國並也,歷年茲多,不可記已。仁者不以德來,彊者不以力並,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所謂。”

使者曰:“烏謂此邪?必若所云,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餘尚惡聞若説。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餘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為大夫粗陳其略。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鴻水浡出,氾濫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麕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鴻水,決江疏河,漉沈贍菑,東歸之於海,而天下永寧。當斯之勤,豈唯民哉。心煩於慮而身親其勞,躬胝無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於茲。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麀,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説云爾哉!必將崇論閎議,創業垂統,為萬世規。故馳騖乎兼容幷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內,八方之外,浸潯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於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內,冠帶之倫,鹹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地,舟輿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猶微。內之則犯義侵禮於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弒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繫累號泣,內鄉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獨曷為遺己’ 。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為之垂涕,況乎上聖,又惡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彊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原得受號者以億計。故乃關沬、若,徼牂柯,鏤零山,樑孫原。創道德之塗,垂仁義之統。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誅伐於彼。遐邇一體,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斯乃天子之急務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佚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於此矣。方將增泰山之封,加樑父之事,鳴和鸞,揚樂頌,上鹹五,下登三。觀者未睹指,聽者未聞音,猶鷦明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

於是諸大夫芒然喪其所懷來而失厥所以進,喟然並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原聞也。百姓雖怠,請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遷延而辭避。

其後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失官。居歲餘,復召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間居,不慕官爵。常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其辭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而況涉乎蓬蒿,馳乎丘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禍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於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智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原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還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辭曰:

登陂阤之長阪兮,坌入曾宮之嵯峨。臨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參差。巖巖深山之谾々兮,通谷魌兮谽。汩淢噏習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廣衍。觀眾樹之塕兮,覽之榛榛。東馳土山兮,北揭石瀨。彌節容與兮,歷吊二世。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埶。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嗚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墳墓蕪穢而不脩兮,魂無歸而不食。夐邈絕而不齊兮,彌久遠而愈鬐。精罔閬而飛揚兮,拾九天而永逝。嗚呼哀哉!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傳居山澤間,形容甚癯,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賦。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在於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遊。垂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建格澤之長竿兮,總光耀之採旄。垂旬始以為幓兮,抴彗星而為髾。掉指橋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搖。攬欃槍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紅杳渺以眩湣兮,猋風湧而云浮。駕應龍象輿之蠖略逶麗兮,驂赤螭青虯之鞮蟉蜿蜒。低卬夭蟜據以驕驁兮,詘折隆窮蠼以連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驤以孱顏。跮踱輵轄容以委麗兮,綢繆偃蹇怵鞨以樑倚。糾蓼叫奡蹋以艐路兮,蔑蒙踴躍騰而狂趡。蒞颯卉翕熛至電過兮,煥然霧除,霍然雲消。

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與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轉兮,橫厲飛泉以正東。悉徵靈圉而選之兮,部乘眾神於瑤光。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陸離而後潏湟。廝徵伯僑而役羨門兮,屬岐伯使尚方。祝融驚而蹕御兮,清雰氣而後行。屯余車其萬乘兮,綷雲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歷唐堯於崇山兮,過虞舜於九疑。紛湛湛其差錯兮,雜遝膠葛以方馳。騷擾衝蓯其相紛挐兮,滂濞泱軋灑以林離。鑽羅列聚叢以蘢茸兮,衍曼流爛壇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鬱律兮,洞出鬼谷之嚬礨嵬靺。遍覽八紘而觀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經營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絕浮渚而涉流沙。奄息總極氾濫水嬉兮,使靈媧鼓瑟而舞馮夷。時若々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伯而刑雨師。西望崑崙之軋沕洸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舒閬風而搖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迴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鱇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會食幽都。呼吸沆瀣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嘰瓊華。嬐侵潯而高縱兮,紛鴻湧而上厲。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沛。馳遊道而脩降兮,騖遺霧而遠逝。迫區中之隘陝兮,舒節出乎北垠。遺屯騎於玄闕兮,軼先驅於寒門。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説,飄飄有凌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後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其書曰: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歷撰列闢,以迄於秦。率邇者踵武,逖聽者風聲。紛綸葳蕤,堙滅而不稱者,不可勝數也。續昭夏,崇號諡,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疇逆失而能存?

軒轅之前,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也。五三六經載籍之傳,維見可觀也。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談,君莫盛於唐堯,臣莫賢於后稷。后稷創業於唐,公劉發跡於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後陵夷衰微,千載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然無異端,慎所由於前,謹遺教於後耳。故軌跡夷易,易遵也;湛恩濛湧,易豐也;憲度著明,易則也;垂統理順,易繼也。是以業隆於繦褓而崇冠於二後。揆厥所元,終都攸卒,未有殊尤絕跡可考於今者也。然猶躡樑父,登泰山,建顯號,施尊名。大漢之德,逢湧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雲尃霧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懷生之類霑濡浸潤,協氣橫流,武節飄逝,邇陝遊原,迥闊泳沫,首惡湮沒,闇昧昭晢,昆蟲凱澤,回首面內。然後囿騶虞之珍羣,徼麋鹿之怪獸,鰜一莖六穗於庖,犧雙共抵之獸,獲周餘珍收龜於岐,招翠黃乘龍於沼。鬼神接靈圉,賓於間館。奇物譎詭,俶儻窮變。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蓋周躍魚隕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進讓之道,其何爽與?

於是大司馬進曰:“陛下仁育羣生,義徵不憓,諸夏樂貢,百蠻執贄,德侔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浹洽,符瑞眾變,期應紹至,不特創見。意者泰山、樑父設壇場望幸,蓋號以況榮,上帝垂恩儲祉,將以薦成,陛下謙讓而弗發也。挈三神之驩,缺王道之儀,羣臣恧焉。或謂且天為質闇,珍符固不可辭;若然辭之,是泰山靡記而樑父靡幾也。亦各並時而榮,鹹濟世而屈,説者尚何稱於後,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錫符,奉符以行事,不為進越。故聖王弗替,而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嶽,以彰至尊,舒盛德,發號榮,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不可貶也。原陛下全之。而後因雜薦紳先生之略術,使獲燿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事,猶兼正列其義,校飭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微波,蜚英聲,騰茂實。前聖之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義而覽焉。”

於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試哉!”乃遷思迴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乃作頌曰:

自我天覆,雲之油油。甘露時雨,厥壤可遊。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自我天覆,雲之油油。甘露時雨,厥壤可遊。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穀六穗,我穡曷蓄。

非唯雨之,又潤澤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萬物熙熙,懷而慕思。名山非唯雨之,又潤澤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萬物熙熙,懷而慕思。名山顯位,望君之來。君乎君乎,侯不邁哉!

般般之獸,樂我君囿;白質黑章,其儀可;旼々睦睦,君子之般般之獸,樂我君囿;白質黑章,其儀可;旼々睦睦,君子之

能。蓋聞其聲,今觀其來。厥塗靡蹤,天瑞之徵。茲亦於舜,虞氏以興。

濯濯之麟,遊彼靈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馳我君輿,帝以享祉。三濯濯之麟,遊彼靈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馳我君輿,帝以享祉。三代之前,蓋未嘗有。

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炫燿,熿炳煇煌。正陽顯見,於傳載之,雲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託寓,諭以封巒。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託寓,諭以封巒。

披藝觀之,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允答。聖王之德,兢兢翼翼也。故曰“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是以湯武至尊嚴,不失肅祗;舜在假典,顧省厥遺:此之謂也。

司馬相如既卒五歲,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禮中嶽,封於太山,至樑父禪肅然。

相如他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採,採其尤著公卿者雲。

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説,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楊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衞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餘採其語可論者著於篇。

相如縱誕,竊貲卓氏。其學無方,其才足倚。子虛過吒,上林非侈。四馬還邛,百金獻伎。惜哉封禪,遺文卓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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