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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經典多篇

名家散文經典多篇

名家散文經典多篇

名家散文 篇一

《一隻小鳥》

冰心

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有一隻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裏啁啾着,和兩隻老鳥説着話兒,

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兩隻老鳥都覓食去了。它探出頭來一望,看見那燦爛的陽光,葱綠的樹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緻;它的小腦子裏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飛到枝子上,放出那讚美“自然”的歌聲來。它的聲音裏滿含着清—輕—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傾聽一般。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抬起頭來望着─—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後他們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一翻身從樹上跌下去。斜刺裏兩隻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它的血從樹隙裏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

名家散文 篇二

《哪裏來的陌生人》

餘秋雨

那天,成吉思汗要在克魯倫河畔的宮帳裏召見一個人。

這個人住在北京,趕到這裏要整整三個月。出居庸關,經大同,轉武川,越陰山,穿沙漠,從春天一直走到夏天。抬頭一看,山川壯麗,軍容整齊,歎一聲“千古之盛,未嘗有也”,便知道到了目的地。

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已經十二年。這十二年,一直在打仗,主要是與西夏和金朝作戰。三年前在與金朝的戰爭中取得巨大勝利,不僅攻佔了金朝的中都(即北京),還分兵佔領了大小城邑八百多個。中都的一批金朝官員,投降了蒙古軍。

金朝是女真族建立的王朝,為的是要反抗和推翻他們頭上的統治者——契丹人的遼朝。金朝後來確實打敗了遼朝,卻沒有想到蒙古人後來居上,又把它打敗了。

長年的征戰,複雜的外交,龐大的朝廷,使成吉思汗的攤子越鋪越大。每天都有內內外外的大量問題要面對,成吉思汗急於尋找有智慧、有學問的助手。他原先手下的官員,幾乎都是沒有文化的莽將。連他自己,也沒有多少文化。

他到處打聽,得知四年前攻佔金朝中都時,有一位投降過來的金朝官員很智慧,名字叫耶律楚材。

這個名字使成吉思汗立即作出判斷,此人應該是契丹族,遼朝的後裔。耶律家族是遼朝顯赫的王族,後來由於金朝滅遼,也就一起“歸順”了金朝。這應該是耶律楚材祖父一輩的事,到耶律楚材父親一輩,已經成了金朝的高官了。但成吉思汗知道,這個家族在內心對金朝還是不服的,企盼着哪一天能夠報仇復國。早在蒙古統一之前,當時還沒有成為成吉思汗的鐵木真曾經遇見過作為金朝使節派到蒙古部落來的耶律阿海,兩人暗中結交,還立下過共同滅金的志願。

想到這裏成吉思汗笑了,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族,被金所滅而降金,金被蒙軍打敗後又降蒙,如此兩度投降,是不是真的始終保持着復興契丹之夢呢?好在,今天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分別從契丹和蒙古的立場,一前一後一起笑罵曾經那麼得意的金朝。

隨着一聲通報,成吉思汗抬起頭來,眼睛一亮。出現在眼前的人,二十七、八歲光景,高個子,風度翩翩,聲音宏亮,還留着很漂亮的長鬍子,非常恭敬地向自己行禮。

成吉思汗高興地叫了一聲:“吾圖撒合裏!”

這是蒙古語,意思是長鬍子。

這一叫,就成了今後成吉思汗對耶律楚材的習慣稱呼。

寒暄了幾句,成吉思汗便説:“你們家族是遼朝的皇族。儘管你做過金朝的官,但我知道遼和金是世仇。你們的仇,我替你們報了!”

這話説得很有大丈夫氣概。接下來,理應是耶律楚材代表自己的世代家族向成吉思汗謝恩。

但是,耶律楚材的回答讓成吉思汗大吃一驚。

他説:“我的祖父、父親早就在金朝任職為臣了,既然做了臣子,怎麼可以暗懷二心,仇視金朝君主呢?”

這話聽起來好像在反駁成吉思汗,而且公然表明了對成吉思汗的敵人金朝君主的正面態度,説出來實在是非常冒險。但是,成吉思汗畢竟是成吉思汗,他竟然立即感動了。

一個人,對於自己服從過的主人和參與過的事業,能一直表示尊敬,這已經很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在表示尊敬的時候,完全不考慮被尊敬對象的現實境況,也不考慮説話時面對着誰。這樣的人,成吉思汗從來沒有見過。

成吉思汗看着耶律楚材點了點頭,當即向左右表示:這個人的話要重視,今後把他安排在我身邊,隨時以備諮詢。

這在後來的《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上記為:“上雅重其言,處之左右,以備諮訪。”

這是公元1218年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很偶然的事件改變了成吉思汗的軍事方向,也改變了世界的命運。

天下最大的烈火,總是由最小的草梗點燃。

據記載,那年成吉思汗派出一個四百五十人的商隊到中亞大國花剌子模進行貿易。不料剛剛走到今天哈薩克斯坦錫爾河邊的一座城市,就出事了。商隊裏有一個印度人是這座城市一位長官的老熟人,兩人一見面他就直呼其名,沒有表示應有的尊敬,而且還當場誇耀成吉思汗的偉大。那個長官很生氣,下令拘捕商隊,並報告了國王摩訶末。國王本來就對成吉思汗送來的國書中以父子關係形容兩國關係十分不滿,竟下令殺死所有商人、沒收全部財產。

成吉思汗從一個逃出來的駱駝夫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便強忍怒火,派出使者質問事件真相。結果,使者被殺。成吉思汗淚流滿面,獨自登上一個山頭,脱去冠冕,跪在地上絕食祈禱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喃喃地説:“戰亂不是我挑起的,請佑助我,賜我復仇的力量!”

於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場征服戰,開始了。

耶律楚材,跟在成吉思汗身邊。他會占卜,這在當時的軍事行動中非常重要。除了占卜,他還精通天文曆法,可以比較準確地提供天氣預報,成吉思汗離不開他。

他是積極支持成吉思汗的這一重大軍事行動的。這從他一路上用漢語寫的詩中可以看出來。他寫道:

關山險僻重複重,

西門雪恥須豪雄。

定遠奇功正今日,

車書混一華夷通。

陰山千里橫東西,

秋聲浩浩鳴秋溪。

猿猱鴻鵠不能過,

天兵百萬馳霜蹄。

這些詩句表明,他認為成吉思汗西征的理由是“雪恥”,因此是正義的,他還認為這場西征的結果有可能達到“華夷通”的大一統理想。這個理想,他在另外一首詩中表述得更明確:“而今四海歸王化,明月青天卻一家。”

看得出來,他為成吉思汗西征找到了起點性理由“雪恥”和終點性理由“王化”。有了這兩個理由,他心中也就建立了一個理性邏輯,跨馬走在成吉思汗身後也顯得理直氣壯了。

除此之外,我覺得還有兩個更大的感性原因。

第一個感性原因,是他對成吉思汗的敬仰。他曾在金朝任職,看夠了那個朝廷的外強中乾、腐敗無效、沮喪無望。現在遇到了成吉思汗,只見千鈞霹靂,萬丈豪情,一切目標都指日可待,一切計劃都馬到成功。不僅如此,耶律楚材又強烈地感受到成吉思汗對自己這個敵國俘虜的尊重、理解和關愛。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他被徹底溶化了,無條件地服從和讚美成吉思汗的一切意志行動。

第二個感性原因,是他作為契丹皇族後裔的本能興奮。這畢竟是一個生來就騎在馬背上縱橫馳騁的民族,眼前的世界遼闊無垠,心中的激情沒有邊界。更何況,作為幾代皇族,骨子裏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統治基因,有一種睥睨羣倫的征服慾望。儘管這一切由於遼國的敗落而長久荒廢,但現在被成吉思汗如風如雷的馬蹄聲又敲醒了。這種敲醒是致命的,耶律楚材很快就產生了一種無與倫比的迴歸感和舒適感。因此,參加西征,頌揚西征,有一半出於他的生命本性。

但是,戰爭畢竟是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出現一種無法節制的殘酷邏輯。

例如,這次以“雪恥”、“復仇”為動因的戰爭,必然會直指花剌子模國的首都;在通向首都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反抗,都必須剿滅;所有的反抗都必然以城邑為基地,因此這些城邑又必然會遭到毀滅性的破壞;終於打到了首都,國王摩訶末當然已經逃走,因此又必須去追趕;花剌子模國領土遼闊,國王又逃得很快,因此又必須長驅千里;追趕是刻不容緩的事,不能為了局部的佔領而滯留,自己的軍隊又分不出力量來守衞和管理已經佔領的城市,因此毀城、屠城的方式越來越殘忍;被追的國王終於在裏海的一個島上病死了,但這還不是戰爭的結束,因為國王的繼位者扎蘭丁還在逃,而且逃得很遠,路線又不確定,因此又必須繼續追趕……

這就是由無數“必須”和“必然”組成的戰爭邏輯。這種邏輯顯得那樣嚴密和客觀,簡直無法改變。

在這種客觀邏輯之中,又包藏着另一種主觀邏輯,那就是,成吉思汗在戰爭中越來越懂得打仗。軍隊組織越來越精良,戰略戰術越來越高明,諜報系統越來越周全,這使戰爭變成了一種節節攀高的自我競賽,一種急迫地期待着下一場結果的心理博弈。於是,就出現了另一種無法終止的動力。

鑑於這些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戰爭只能越打越遙遠,越打越血腥,在很大意義上已經成為一種失控行為。

這就是説,種種邏輯組合成了一種非邏輯。

戰爭,看起來只是運動在大地之間,實際上在大地之上的天際,還浮懸着一個不受人力操縱的魔鬼,使地面間的殘殺沿着它的獰笑變得漫無邊際。它,就是戰神。

在人類歷史上,大流士、亞歷山大大帝、凱撒、十字軍,都遇到過這個戰神。現在輪到成吉思汗了,事情變得更大,超過前面所説的任何戰爭。

於是,騎在馬背上的耶律楚材不能不皺眉了。

他的詩句中開始出現一些歎息——

寂寞河中府,

聲名昔日聞。

城隍連畎畝,

市井半丘墳,

這裏所説的“河中府”,就是花剌子模國的首都撒馬爾罕,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的東部。這麼一個聲名顯赫的富裕城市,經過這場戰爭,已經“市井半丘墳”了,可見殺戮之重。對此,耶律楚材不能接受,因此深深一歎。他的好些詩都以“寂寞”兩字開頭,既説明戰爭留給一座座城市的景象,也表明了自己的心境。

一個曾經為萬馬奔騰的征戰場面興奮不已的人,突然在馬蹄間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寞,這個轉變意味深長。

西征開始後不久,成吉思汗根據身邊一個叫劉仲祿的漢族制箭官的推薦,下詔邀請遠在山東萊州的道教全真派掌門人丘處機(長春真人)來到軍中,講述養生之道和治國之道。丘處機已經七十多歲,歷盡艱辛來到撒馬爾罕。當時成吉思汗已經繼續向西越過了阿姆河,便命耶律楚材暫且在撒馬爾罕陪丘處機。

這期間,兩人在一起寫了不少詩。耶律楚材在詩中,已經明顯地表示出自己想擺脱西征而東歸的心意,以及希望各國息戰得太平的期待。例如:

春雁樓邊三兩聲,

東天回首望歸程。

天兵幾日歸東闕?

萬國歡聲賀太平。

甚至,他對西征的必要性也提出了某種懷疑:

四海從來皆弟兄,

西行誰復歎行程?

西行萬餘里,

誰謂乃良圖?

後來,丘處機終於在耶律楚材的陪同下到阿姆河西岸的八魯彎行宮見到了成吉思汗。丘處機一共向成吉思汗講了三次道,根據相關資料總結,有三個要點:一,長生之道,節慾清心;二,一統天下,不亂殺人;三,為政首要,敬天愛民。

成吉思汗聽進去了,後來多次下令善待丘處機和他的教派。

丘處機的講道,與耶律楚材經常在身邊悄悄吐露的撤兵求太平的理想,一起對成吉思汗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一二二四年夏天,有士兵報告説游泳時見到一頭會説話的怪獸,要蒙古軍及早撤軍回家。成吉思汗就此事詢問耶律楚材,耶律楚材一聽就明白這是士兵們因厭戰而想出來的花招,他自己也早已厭戰,就告訴成吉思汗説:“這是祥瑞之獸,熱衷保護生命,反對隨手屠殺,希望陛下聽從天命,回去吧。”

成吉思汗終於聽從了這個“天命”。

當然成吉思汗收兵還有其他客觀原因。例如,畢竟大仇已報,花剌子模的國王摩訶末已死,遼闊的土地都被征服,而軍中又發生了瘟疫。

於是,正如耶律楚材詩中所寫,“野老不知天子力,謳歌鼓腹慶昇平”了。

——我在敍述以上歷史時,許多讀者一定會覺得奇怪:耶律楚材怎麼會寫一手不錯的漢詩呢?

確實不錯。我們不妨再讀他的一首詞:

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遙想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 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鵑。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這當然算不上第一流的作品,但很難想像竟出於古代少數民族官員之手。我認為,在中國古代,少數民族人士能把漢詩漢詞寫好的,第一是納蘭性德,第二是薩都剌,第三就是這位耶律楚材了。

我更為喜歡的是耶律楚材替成吉思汗起草的邀請丘處機西行的第二詔書,中間有些句子,深得漢文化的精髓。如“雲軒既發於蓬萊,鶴馭可遊於天竺。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州途之雖闊,瞻几杖似非遙”等句,實在是頗具功力。

我深信,丘處機能下決心衰年遠行,與詔書文句間所散發出來的這種迷人氣息有關。文化的微妙之處,最有驚人的誘惑力。

這就需要談談他的文化背景了。

一個人的文化背景,可以遠遠超越他的民族身份和地域限定。在耶律楚材出生前好幾代,他的先祖契丹皇族雖然經常與漢族作戰,卻一直把漢文化作為提升自己、教育後代的課本。後來到了女真族的金朝,也是同樣。耶律楚材從國小習漢文化,從十三歲開始攻讀儒家經典,到十七歲已經博覽羣書,成為一位有才華的`年輕儒生。後來在中都(北京),他又開始學佛,成了佛學大師萬鬆老人的門生。學佛又未棄儒,他成了儒佛兼修的通達之士。

那位丘處機是道家宗師,耶律楚材與他加在一起,組合成了一個儒、佛、道齊全的中國文化精粹結構,出現在成吉思汗身邊。這個精粹結構對成吉思汗那麼尊敬,但又天天不斷地散發出息戰、戒殺、尊生、節制、敬天、愛民的綿綿信息,終於使成吉思汗發生了重大變化。

據《元史》的《太祖記》記載,成吉思汗在臨死前一個月對羣臣公開表示:“朕自去冬五星聚時,已嘗許不殺掠,遽忘下詔耶。今可佈告中外,令彼行人知朕意。”

多麼珍貴的“不殺掠”這三個字啊!儘管仍然處於戰爭之中的成吉思汗一時還無法做到,但既然已經作為一個重大的許諾佈告中外,已經讓人驚喜不已了。

此外,據《元史》和《新元史》載,成吉思汗還囑咐自己的繼承人窩闊台,耶律楚材這個人是上天送給我們的,必須委以重任。他説:“此人天賜吾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

這兩份遺囑,使歷史的温度和亮度都大大提高了。

在這裏,我們不能不懷着特別的心情,遠眺七百多年前在中亞戰爭廢墟間徘徊的兩個背影。一個高大的長鬍子中年人,攙扶着一個仙風道骨的老年人。他們走得很慢,靜靜地説着話,優雅的風範,與身邊的斷垣荒墳很不相稱。他們正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用中國文化中儒、佛、道的基本精神,盯住已經蔓延了小半個世界的戰火,隨時找機會把它控制住。

他們兩人,後來因為佛、道之間的一些宗教齟齬產生隔閡。但我們還是要説,再大的齟齬也是小事,因為他們已經做過了一件真正的大事。

名家散文 篇三

《道士塔》

餘秋雨

莫高窟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我去時,有幾座已經坍弛,還沒有修復。只見塔心是一個木樁,塔身全是黃土,壘在青磚基座上。夕陽西下,朔風凜列,整的塔羣十分淒涼。

有一座塔,顯得比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讀,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籙!

再小的個子,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歎息。王圓籙既是小個子,又是小人物。我見過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見到的一箇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民,在甘肅當過兵,後來為了謀生做了道士。幾經轉折,當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為主,怎麼會讓一個道士來當家?中國的民間信仰本來就是羼雜互溶的,王圓籙幾乎是個文盲,對道教並不專精,對佛教也不抵拒,卻會主持宗教儀式,又會化緣募款,由他來管管這一片冷窟荒廟,也算正常。

但是,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正常的現象常常掩蓋着一個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驚人藴藏,使王圓籙這個守護者與守護對象之間產生了文化等級上的巨大的落差。這個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讀到潘絜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專家寫的一些書,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經常出去化緣,得到一些錢後,就找來一些很不高明的當地工匠,先用草刷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畫刷白,再掄起鐵錘把塑像打毀,用泥巴堆起的靈官之類,因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這裏畢竟是佛教場所,於是再讓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牆壁刷白,繪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經的故事。他四處打量,覺得一個個洞窟太憋氣了,便要工匠們把它們打通,大片的壁畫很快灰飛煙滅成了走道。做完這些事,他又去化緣,準備繼續刷,繼續砸,繼續堆,繼續畫。

這些記述的語氣都很平靜,但我每次讀到,腦海裏也總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一直晃動着那些草刷和鐵鍾。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麼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從一個姓楊的幫工那裏得知,一處洞窟的牆壁裏面好像是空的,裏邊可能還隱藏着一個洞穴。兩人挖開一看,嗬,果然一個滿滿實實的藏經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户。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着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因此,從這一天開始,他的實際地位已經直竄而上,比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遺蹟博物館館長還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他隨手拿了幾個經卷到知縣那裏鑑定,知縣又拿給其他官員看。官員中有些人知道一點輕重,建議運到省城,卻又心疼運費,便要求原地封存。在這個過程中,消息已經傳開,有些經卷已經流出,引起了在新疆的一些外國人士的注意。

當時,英國、德國、法國、俄國等列強,正在中國的西北地區進行着一場考古探險的大拼搏。這個態勢,與它們瓜分整個中國的企圖緊緊相連。因此,我們應該稍稍離開莫高窟一會兒,看一看全局。

就在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幾天之前,在北京,英、德、法、俄、美等外交使團又一次集體向清政府遞交照會,要求嚴懲義和團。恰恰在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當天,列強決定聯合出兵。這就是後來攻陷北京,迫使朝廷外逃,最終又迫使中國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也就是每個中國人都要賠償一兩白銀的“八國聯軍”。

時間,怎麼會這麼巧呢?

好像是,北京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裏一作出進攻中國的決定,立即刺痛了一個龐大機體的神經系統,西北沙漠中一個洞穴的門剎時打開了。

更巧的是,僅僅在幾個月前,甲骨文也被發現了。

我想,藏經洞與甲骨文一樣,最能體現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須猛然出現在這個民族幾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時刻。

即使是巧合,也是一種偉大的巧合。

遺憾的是,中國學者不能像解讀甲骨文一樣解讀藏經洞了,因為那裏的經卷的所有權,已經被悄悄地轉移。

產生這個結果,是因為莫高窟裏三個男人的見面。

第一個就是主人王圓籙,不多説了。

第二個是匈牙利人斯坦因,剛加入英國籍不久,此刻受印度政府和大英博物館指派,到中國的西北地區考古。他博學、刻苦、機敏、能幹,在考古專業水準上堪稱世界一流,卻又具有一個殖民主義者的文化傲慢。他精通七、八種語言,卻不懂中文,因此引出了第三個人,翻譯蔣孝琬。

蔣孝琬長得清瘦文弱,湖南湘陰人。這個人是中國十九世紀後期出現的“買辦”羣體中的一個。這個羣體在溝通兩種文明的過程中常常備受心靈煎熬,又兩面不討好。我一直建議藝術家們在表現中國近代題材的時候不要放過了這種橋樑式的悲劇性典範。但是,蔣孝琬好像是這個羣體中的異類。他幾乎沒有任何心靈煎熬。

斯坦因到達新疆喀什時,發現聚集在那裏的外國考古學家們有一個共識,就是千萬不要與中國學者合作。理由是,中國學者一到關鍵時刻,例如在關及文物所有權的當口上,總會在心底產生“華夷之防”的敏感,給外國人帶來種種阻礙。但是,蔣孝琬完全不是這樣,那些外國人告訴斯坦因:“你只要帶上了他,敦煌的事情一定成功。”

事實果然如此。從喀什到敦煌的漫長路途上,蔣孝琬一直在給斯坦因講述中國官場和中國民間的行事方式,使斯坦因覺得比再讀幾個學位更重要。到了莫高窟,所有聯絡、刺探、勸説王圓籙的事,都是蔣孝琬在做。

王圓籙從一開始就對斯坦因抱着一種警惕、躲閃、拒絕的態度。蔣孝琬矇騙他説,斯坦因從印度過來,是要把當年玄奘取來的經送回原處去,為此還願意付一些錢。王圓籙像很多中國平民一樣,對《西遊記》裏的西天取經故事既熟悉又崇拜,聽蔣孝琬繪聲繪色地一説,又看到斯坦因神情莊嚴地一次次焚香拜佛,竟然心有所動。因此,當蔣孝琬提出要先“借”幾個“樣本”看看,王圓篆雖然遲疑、含糊了很久,終於還是塞給他幾個經卷。

於是,又是蔣孝琬,連夜挑燈研讀那個幾經卷。他發現,那正巧是玄奘取來的經卷的譯本。這幾個經卷,明明是王圓籙隨手取的,居然果真與玄奘有關,王圓籙激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聽到了佛的旨意。洞穴的門,向斯坦因打開了。

當然,此後在經卷堆裏逐頁翻閲選擇的,也是蔣孝琬,因為斯坦因本人不懂中文。

蔣孝琬在那些日日夜夜所做的事,也可以説成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破讀,因為這畢竟是千年文物與能夠讀懂的人的第一次隆重相遇。而且,事實證明,蔣孝琬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着廣博的知識、不淺的根底。

那些寒冷的沙漠之夜,斯坦因和王圓籙都睡了,只有他在忙着。睡着的兩方都不懂得這一堆堆紙頁上的內容,只有他懂得,由他作出取捨裁斷。

就這樣,一場天下最不公平的“買賣”開始了。斯坦因用極少的錢,換取了中華文明長達好幾個世紀的大量文物。而且由此形成慣例,其他列強的冒險家們也紛紛踏來,滿載而去。

有一天王圓籙覺得斯坦因實在要得太多了,就把部分挑出的文物又搬回到藏經洞。斯坦因要蔣孝琬去談判,用四十塊馬蹄銀換回那些文物。蔣孝琬談判的結果,居然只花了四塊就解決了問題。斯坦因立即讚揚他,這是又一場中英外交談判的勝利。

蔣孝琬一聽,十分得意。我對他的這種得意,有點厭惡。因為他應該知道,自從yapian戰爭以來,所謂的“中英外交談判”意味着什麼。我並不奢望,在他心底會對當時已經極其可憐的父母之邦產生一點點慚愧,而只是想,這種橋樑式的人物如果把一方河岸完全扒塌了,他們以後還能幹什麼?

由此我想,那些日子,莫高窟裏的三個男人,我們還應該多看幾眼。前面兩個一直遭世人非議,而最後一個總是被輕輕放過。

比蔣孝琬更讓我吃驚的是,近年來中國文化界有一些評論者一再宣稱,斯坦因以考古學家的身份取走敦煌藏經洞的文物並沒有錯,是正大光明的事業,而像我這樣耿耿於懷,卻是“狹隘的民族主義”。

是“正大光明”嗎?請看斯坦因自己的回憶:

深夜我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那是蔣在偵察,看是否有人在我的帳篷周圍出現。一會兒他扛了一個大包回來,那裏裝有我今天白天挑出的一切東西。王道士鼓足勇氣同意了我的請求,但條件很嚴格,除了我們三個外,不得讓任何人得知這筆交易,哪怕是絲毫暗示。

從這種神態動作,你還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嗎?

斯坦因終於取得了九千多個經卷,五百多幅繪畫,打包裝箱就整整花了七天時間。最後打成了二十九個大木箱,原先帶來的那些駱駝和馬匹不夠用了,又僱來了五輛大車,每輛都栓上三匹馬來拉。

那是一個黃昏,車隊啟動了,王圓籙站在路邊,恭敬相送。斯坦因“購買”這二十九個大木箱移世文物,所支付給王圓篆的全部價錢,我一直不忍心寫出來,此刻卻不能不説一説了。那就是,摺合成了銀子的一百三十英鎊!但是,這點錢,對王圓篆來説,畢竟比他平時到荒村野郊去化緣的所得,多得多了。因此,他反而認為這位“斯大人”是“佈施者”。

斯坦因向他招過手,抬起頭來看看天色。

一位年輕詩人寫道,斯坦因看到的,是悽豔的晚霞。那裏,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輕詩人的詩,他叫李曉樺,是寫給下令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着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麼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麼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麼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雲的戰陣

決勝負於城下

對於斯坦因這些的學者,這些詩句也許太硬。但是,除了這種辦法,還有什麼方式能阻攔他們呢?

我可以不帶劍,甚至也不騎馬,只是伸出雙手做出阻攔的動作,站在沙漠中間,站在他們車隊的正對面。

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的,一定是蔣孝琬。我扭頭不理他,只是直視着斯坦因,要與他辯論。

我要告訴他,把世間文物統統拔離原生的土地,運到地球的另一端收藏展覽,是文物和土地的雙向失落、兩敗俱傷。我還要告訴他,藉口別人管不好家產而佔為己有,是一種與軍事掠奪沒有什麼區別的文化掠奪……

我相信,也會有一種可能,儘管機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邏輯終於壓倒了斯坦因,於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了下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當然應該送繳京城。但當時,藏經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有木箱,只用席子捆紮,沿途官員縉紳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員還把大車趕進自己的院子裏細挑精選,擇優盜取,怕到京後點數不符,便把長卷撕成幾個短捲來湊數搪塞。

當然,更大的麻煩是,那時的中國處處軍閥混戰,北京更是亂成一團。在兵丁和難民的洪流中,誰也不知道腳下的土地明天將會插上哪家的軍旗。幾輛裝載古代經卷的車,怎麼才能通過?怎樣才能到達?

那麼,不如叫住斯坦因,還是讓他拉到倫敦的博物館裏去吧。但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難處,一次次回頭看我。

我假裝沒有看見,只用眼角默送他和蔣孝琬慢慢遠去,終於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後面。然後,我再回過身來。

長長一排車隊,全都停在蒼茫夜色裏,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該去何方?

這裏也難,那裏也難,我左思右想,最後只能跪倒在沙漠裏,大哭一場。

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在黑夜裏嚎叫。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八十二歲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去世。

這是中國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日子。中國,又一次在生死關頭被他人認知,也被自己認知。

第二天,也就是斯坦因去世的那一天,倫敦舉行“中國日”活動。博物館裏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熱烈關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國歷史學會在重慶成立。

我知道處於彌留之際的斯坦因不可能聽到這兩個消息。

有一件小事讓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銘文:

馬克·奧里爾·斯坦因

印度考古調查局成員

學者,探險家兼作家

通過極為困難的印度、中國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擴展了知識領域

他平生帶給西方世界最大的轟動是敦煌藏經洞,為什麼在墓碑銘文裏故意迴避了,只提“中國新疆”?敦煌並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肅。

我約略知道此間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為,已經受到文明世界越來越嚴厲的譴責。

阿富汗的喀布爾,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一直想進去而未被允許,剛被允許進入,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就離開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爾郊區的一個外國基督教徒公墓裏,但他的靈魂又怎麼能安定下來?直到今天,這裏還備受着貧困、戰亂和宗教極端主義的包圍。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極端主義,正好與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對立。小小的墓園,是那樣孤獨、荒涼和脆弱。

我想,他的靈魂最渴望的,是找一個黃昏,一個與他趕着車隊離開時一樣的黃昏,再潛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黃昏,那麼,他見了那座道士塔,會與王圓籙説什麼呢?

我想,王圓籙不會向他抱怨什麼,卻會在他面前稍稍顯得有點趾高氣揚。因為道士塔前,天天遊人如潮,雖然誰也沒有投來過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遠闃寂無人。

至於另一個男人,那個蔣孝琬的墳墓在哪裏,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訴我嗎?

名家散文 篇四

《筆墨祭》

中國傳統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質和心理習慣,這個問題,現在已有不少海內外學者在悉心研究。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時時遇到麻煩。年代那麼長,文人那麼多,説任何一點共通都會湧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謂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險了。如果能對例外作一一的解釋,當然不錯,但這樣一來,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難題又自己補漏洞的尷尬格局。補來補去,痛快淋漓的主題都被消磨掉了,好不為難煞人。

我思忖日久,頭腦漸漸由精細歸於樸拙,覺得中國傳統文人有一個不存在例外的共同點;他們都操作着一副筆墨,寫着一種在世界上很獨特的毛筆字。不管他們是官屠宰輔還是長為布衣,是俠骨赤膽還是蠅營狗苟,是豪壯奇崛還是脂膩粉漬,這副筆墨總是有的。

筆是竹竿毛筆,墨由煙膠煉成。濃濃地磨好一硯,用筆一舔,便簌簌地寫出滿紙黑生生的象形文字來。這是中國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態,也是中國文化的共同技術手段。既然如此,我們何不乾脆偷偷懶,先把玩一下這管筆、這錠墨再説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態載體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就遇到過一場載體的轉換,即以本站代替文言文;這場轉換還有一種更本源性的物質基礎,即以“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五四鬥士們自己也使用毛筆,但他們是用毛筆在呼喚着鋼筆文化。毛筆與鋼筆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文化,是因為它們各自都牽連着一個完整的世界。

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在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

誠然,我並不否定當代書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對我説,當代書法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古代書法家。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古代書法家的隊伍很大,層次很多,就我見聞所及,當代一些書法高手完全有資格與古代的許多書法家一比高低。但是,一個無法比擬的先決條件是,古代書法是以一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為背景的,因而產生得特別自然、隨順、誠懇;而當代書法終究是一條刻意維修的幽徑,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了整體上的社會性誠懇。

在這一點上有點像寫古詩。五四以降,能把古詩寫得足以與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張揚,唐詩宋詞的時代已絕對不可能復現。詩人自己可以寫得非常得心應手(如柳亞子、郁達夫他們),但社會接納這些詩作卻並不那麼熱情和從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詩人也會因寂寞而陷入某種不自然。他們的藝術人格,或許就會因社會的這種選擇而悄悄地重新調整。這裏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幾個傳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條。只是為了一件瑣事,提筆信手塗了幾句,完全不是為了讓人珍藏和懇掛。今天看來,用這樣美妙絕倫的字寫便條實在太奢侈了,而在他們卻是再啟然不過的事情。接受這張便條的人或許眼睛一亮,卻也並不驚駭萬狀。於是,一種包括書寫者、接受者和周圍無數相類似的文人們在內的整體文化人格氣韻,就在這短短的便條中泄露無遺。在這裏,藝術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筆並不意味着一種特殊的職業和手藝,而是點化了整體生活的美的精靈。我相信,後代習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誰也不能把寫這些便條的隨意性學到家。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築一個稻香村未免失之矯揉,農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鄉村裏。時裝表演可以引出陣陣驚歎,但最使人舒心暢意的,莫過於街市間無數服飾的整體鮮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燦爛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們之間。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衣衫步履、談吐行止、居室佈置、交際往來,都與書法構成和諧,他們的生命行為,整個兒散發着墨香。

相傳漢代書法家師宜官喜歡喝酒,卻又常常窘於酒資,他的辦法是邊喝邊在酒店牆壁上寫字,一時觀者雲集,紛紛投錢。你看,他輕輕發出了一個生命的信號,就立即有那麼多的感應者。這與今天在書法展覽會上讓人讚歎,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整個社會對書法的感應是那樣敏鋭和熱烈,對善書者又是如此尊敬和崇尚。這使我想起現代的月光晚會,哪個角落突然響起了吉他,整個晚會都安靜下來,領受那旋律的力量。

書法在古代的影響是超越社會蕃籬的。師宜官在酒店牆上寫字,寫完還得親自把字鏟去,把牆壁弄得傷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並不在意,他們也知書法,他們也在驚歎。師直官的學生樑鴿在書法上超越了老師,結果成了當時的政治權勢者爭奪的人物。他曾投於劉表門下,曹操破荊州後還特意尋訪他,既為他的字,也為他的人。在當時,字和人的關係難分難捨。曹操把他的字懸掛在營帳中,運籌帷幄之餘悉心觀賞。在這裏,甚至連政治軍事大業也與書法藝術相依相傍。

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而是烘托書法藝術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人們對他們的尊敬。如果他們在微積分算式邊上寫出了幾行優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調。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裏存在着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和生命信號系統。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着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着健美訓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一系列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蹟也隨之產生。傳説有人磨墨寫字,日復一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幹了;有人寫畢洗硯,把一個池塘的水都洗黑了;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了……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了滿滿五大麓子,這種簏子每隻可容一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總該有一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冢”。沒有那麼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説,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練字謀生,完全犯不着如此。

名家散文 篇五

《莫高窟》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枝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峯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相對應。

三危金光之跡,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時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幕色壓着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巒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着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着,變得神祕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裏,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裏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着:“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衞,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着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着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蹟,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蹟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蹟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蹟的方式保存着,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長城,作為一種空間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蹟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裏,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祕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揮着水

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轉的歷史勝蹟,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蹟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着,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着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着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撩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着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沉着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裏喝着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麼酒,這裏流蕩着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麼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裏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盪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着,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湧,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温,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裏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裏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麼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羣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脱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着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温煦,由狂放漸趨沉着。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盪胸襟;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説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六十華里。我只不信,六十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沒有什麼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藴,儘管毫無自信。

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着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畫具,在洞窟裏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着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着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着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of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為觀看都存在,它們期待着仰望的人羣。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歎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麼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為了學繪畫技法,那麼它就吸引不了那麼多普通的遊客。如果僅僅為了歷史和文化,那麼它至多隻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嚮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裏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裏,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祕、潔淨和高超。只要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薰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海港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賬篷裏,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裏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藴藏。藴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

為什麼甘肅藝術家只是在這裏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為會麼張大千舉着油燈從這裏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藴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於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裏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貌。或許,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美的宗教?

離開敦煌後,我又到別處旅行。

我到過另一個佛教藝術勝地,那裏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維機敏的講解員把佛教故事與今天的新聞、行為規範聯繫起來,講了一門古怪的道德課程。聽講者會心微笑,時露愧色。我還到過一個山水勝處,奇峯競秀,美不勝收。一個導遊指着幾座略似人體的山峯,講着一個個貞節故事,如畫的山水立時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聽講者滿懷興趣,撲於船頭,細細指認。

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

為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麼時候,哪一位大手筆的藝術家,能告訴我莫高窟的真正奧祕?日本井上靖的《敦煌》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也許應該有中國的赫爾曼.黑塞,寫一部《納爾齊斯與歌德蒙》(NarzissundGoldmund),把宗教藝術的產生,刻劃得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現代精神。

不管怎麼説,這塊土地上應該重新會聚那場人馬喧騰、載歌載舞的遊行。

我們,是飛天的後人。

名家散文 篇六

《秋雨秋風愁煞人》

冰心

秋風不住的颯颯的吹着,秋雨不住滴瀝滴瀝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葉子一聲聲的響 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綠色的窗簾,垂得低低的。燈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書桌旁邊,寂 寂無聲的看着書。桌上瓶子裏幾枝桂花,似乎太覺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時的將清香送將過來  。要我抬頭看它。又似乎對我微笑説:“冰心呵!窗以外雖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窗以內  卻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裏拿着的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是今天收拾書櫥,無意中撿了出來的,我同它已  經闊別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來閲看,竟如同舊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蘭花慢  》:“故人知健否,又過了一番秋……更何處相逢,殘更聽雁,落日呼鷗……”到這裏一頁 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個信封,從書頁裏,落在桌上。翻過信面一看,上面寫着“  冰心親啟”四個字。我不覺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嗎?這卻分明是許久不知信息的同學英雲的 筆跡啊!是什麼時候夾在這本書裏呢?滿腹狐疑地拆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後  ,神經忽然錯亂起來。一年前一個悲劇的印象,又湧現到眼前來了。

英雲是我在中學時候的一個同班友,年紀不過比我大兩歲,要論到她的道德和學問,真 是一個絕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潑,志向也極其遠大。同學們都説英雲長得極合 美人的態度。以我看來,她的面貌身材,也沒有什麼特別美麗的地方。不過她天然的自有一 種超羣曠世的丰神,便顯得和眾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來。淑平又比英雲大一歲,性格非常的幽嫻靜默。資 質上雖然遠不及英雲,卻是極其用功。因此功課上也便和英雲不相上下,別的才幹卻差得遠 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淑平因為屢次的半夜裏起來温課,受了寒,便咳嗽起來,得了咯血的病。她還是掙扎着日日上課,加以用功過度,腦力大傷,病勢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 家又在保定,沒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師長和同學都替她擔心。便趕緊地將她從宿舍裏遷到醫 院。不到一個禮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樣的清楚。那天上午還出了 一會子的太陽,午後便陰了天,下了幾陣大雪。飯後我和英雲從飯廳裏出來,一面説着話便走到球場上。樹枝上和地上都壓滿了雪,腳底下好象踏着雨後的青苔一般,英雲一面走着,  一面拾起一條斷枝,便去敲那球場邊的柳樹。枝上的積雪,便紛紛的落下來,隨風都吹在我 臉上。我連忙回過頭去説道:“英雲!你不要淘氣。”

她笑了一笑,忽然問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嗎?”我説:

“還不定呢,要是她已經好一點,我就不必去了。”這時我們同時站住。英雲説:“昨  天雅琴回來,告訴我説淑平的病恐怕不好,連説話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牀前,淑平拉着 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説:“哪裏便至於……少年人的根基究竟 堅固些,這不過是發燒熱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雲搖頭道:“大夫説她是腦膜炎 。盼她好卻未必是容易呢。”我歎了一口氣説:“如果……我們放了學再告假出去看看罷。 ”這時上堂鈴已經響了,我們便一齊走上樓去。

四點鐘以後,我和英雲便去到校長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長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便用 很低的聲音説:“你們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點鐘,淑平已經去世了。”這句話好像平地一 聲雷,我和英雲都呆了,面面相覷説不出話來。以後還是英雲説道:“校長!能否許可我們 去送她一送。”校長遲疑一會,便道:“聽説已經裝殮起來,大夫還説這病招人,還是不去 為好,她們的家長也已經來到。今天晚車就要走了。”英雲説:

“既然已經裝殮起來,況且一會兒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們和她同學 相好了一場。”説着便滾下淚來,我一陣心酸也不敢抬頭。校長只得允許了,我們退了出來  ,便去到醫院。

靈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見了,立刻心頭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難道這一個 長方形的匣子,便能夠把這個不可多得的青年,關在裏面,永遠出不來了嗎!這時反沒有眼 淚,只呆呆的看着這靈柩。一會子抬起頭來,只見英雲卻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語 不發。直等到淑平的家長出來答禮,我們才覺得一陣的難過,不禁流下淚來,送着靈柩,出 了院門。便一同無精打采地回來。

我也沒有用晚飯,獨自拿了幾本書,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燦燦的,好像月光一般。 一面走着,聽見琴室裏,有人彈着鋼琴,音調卻十分的悽切。我想:“這不是英雲嗎?”慢 慢地走到琴室門口聽了一會,便輕輕地推門進去。燈光之下,她回頭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  。我將書放在琴台上,站了一會,便問道:“你彈的是什麼譜?”英雲仍舊彈着琴,一面答 道:“這調叫做‘風雪英雄’,是一個撒克遜的騎將,雪夜裏逃出敵堡,受傷很重,倒在林 中雪地上,臨死的時候做的。”

説完了這話,我們又半天不言語。我便坐在琴椅的那邊,一面翻着琴譜,一面歎口氣説 :“有志的青年,不應當死去。中國的有志青年,更不應當死。你看像淑平這樣一個人物, 將來還怕不是一個女界的有為者,卻又死了,她的學問才幹志向都滅沒了,一向的預備磨礪  ,卻得了這樣的收場,真是叫人灰心。”英雲慢慢地住了琴,抬起頭來説:“你以為肉體死 了,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卻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慘的事情呵!”我點一點頭,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英雲又説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覺得了。只可憐那肉體依舊是活着,希望卻如 同是關閉在墳墓裏。那個才叫做……”這時她又低下頭去,眼淚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驚訝 ,因為她這些話,卻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麼別的感觸,便勉強笑勸道:“你又來了,好 好的又傷起心來,都是我這一席話招的。”英雲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擦了眼淚説:“今夜晚 上我也不知為何非常的煩惱焦躁,本來是要來彈琴散心,卻不知不覺彈起這個悽慘的調來。 ”我便蓋上琴蓋,拿起書籍道:

“我們走罷,不要太抱悲觀了。”我們便一同步出琴室,從雪花隙裏,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來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滿了生意。我們對於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風扇得漸漸  的淡下去了,依舊快快樂樂地過那學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過去了,只等甲班的畢業式行過,便要放暑假。

畢業式是那一天下午四點鐘的。七點鐘又有本堂師生的一個集會。也是話別,也是歡送 畢業生。預備有遊藝等等,總是終業娛樂的意思。那天晚上五點鐘,同學們都在球場上隨意  的閒談遊玩。英雲因為今晚要扮演遊藝,她是劇中的一個希臘的女王,便將頭髮披散了,用 紙條卷得鬈曲着。不敢出來,便躲在我的屋裏倚在牀上看書。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 蘿的葉子,和英雲談話。樓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坐着走着,黃金似的 斜陽,籠住這一片花紅柳綠的世界。中間卻安放着一班快樂活潑的青年,這斜陽芳草是可以 描畫出來的,但是青年人快樂活潑的心胸,是不能描畫的呵!

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英雲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們都異口同 聲地誇獎,説她有“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的態度。隨後有雅琴説了歡送詞,畢業生代表的 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多種,出得禮堂門來,只見月光如水,同學們便又在院子裏 遊玩。我和英雲一同坐在台階上,説着閒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吹着,衣袂飄舉。英雲一面用手撩開額上的頭髮,一面笑着説着: “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了。”我不禁好笑,便道:“畢了業又算得了什  麼。”英雲説:“不是説算得什麼,不過離着服務社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試試這 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以後,你還想入大學麼?”英雲點首道:“這個自然, 現在中學的畢業生,車載斗量,不容易得社會的敬重。而且我年紀還小,閲歷還淺,自然應 當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問,為將來的服務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我和英雲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着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動搖。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着,這月也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 節,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們。英雲今晚十分的喜悦,時時的微笑,也問我道:“世  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似乎沒有。”英雲説:“最快樂的時代 ,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大。”我點一點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  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只是不敢説出,恐怕打消了英雲的興趣。唉!現在追想起來, 也深以當時不説為然。因為那晚上英雲意滿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沒有得着英雲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怪她。

秋季上學的頭一天,同學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生,禮堂裏都坐滿了。我走進禮堂, 便四下裏找英雲,卻沒有找着。

正要問雅琴,忽然英雲從外面走了進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去同她説 話。這時有幾個同學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來了。”我吃了一驚。同時看見英雲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對那幾個 同學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説。我慢慢地過去,英雲看見我只慘笑着,點一  點頭,顏色更見悽惶。我也不敢和她説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禮, 我便拉着雅琴,細細的打聽英雲的事情。雅琴説:“我和她的家離的不遠,所以知道一點。

暑假以後,英雲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説是聘給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裏極其闊綽。英雲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她好的。對 於英云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只曉得她很不願意人提到這件事。”

從此英雲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説了。成天裏沉沉靜靜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跡永遠不到球場,讀書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願意和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們説:“英雲出閣以後,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説:“英雲近來更苗條了。”我想英雲哪裏是老成,簡直是“心死”。哪裏是苗 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談話。也不敢細問 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許多,並且她的態度漸漸的趨到消  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了。

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為英雲的態度大大的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損失, 在功課一方面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並且別的同學,總不能像英雲這樣的知心,便又少 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心中總是存着快樂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 ,目前一點的苦痛,也便不以為意了。

我們的畢業式卻在上午十點鐘舉行,事畢已經十二點多鐘。吃過了飯,就到雅琴屋裏。  還有許多的同學,也在那裏,我們便都在一處説笑。三點鐘的時候,天色忽然昏黑,一會兒 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着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跳進屋裏來,我們便趕緊關 了窗户,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鐘,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 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

“今天的餞別會,決不至於減了興趣了。”

開會的時候,同學都到齊了。畢業生裏面,卻沒有英雲。

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眾人道歉,説她有一點不舒服,不能到會。 眾人也只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遊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齊,我們都 極其快樂。滿堂裏都是歡笑的聲音,只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我想是這堂裏,人太多了, 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的對雅琴説:“我有一點頭暈,要去疏散一 會子,等到畢業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她答應了。

我便輕輕的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吹着,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雲隙裏轉了出來。因為是雨 後天氣,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吁歎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草墊上,果然坐着一個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闌干再看時,月光之下,英雲抬着頭微笑着:“不要緊的,是我在 這裏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階,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雅琴説你病了,現在好了嗎?”英雲道:“我何嘗是病着, 只為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願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觸,便也不 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英雲便歎一口氣説:“月還是一樣的月, 風還是一樣的風,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潔,去年今夜的風,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們的興趣。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黯淡,這風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悽 感呢?”我説:“它們本來是無意識的,千萬年中,偶然的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 們很有同情,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雲點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從今以後,我永遠不能再遇見好風月了。”説話的聲音,滿含着悽慘。— —我心中十分的感動,便懇切地對她説道:“英雲——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 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到底為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的,你能 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這時英雲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我不禁又難受又 後悔,只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她才漸漸的止住了,便説:“冰心!你和我疏遠的原故 ,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後   ,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在半年前,將我許給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 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後。我知道以後,所有的希望都絕了。因為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裏 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全的一箇舊家庭。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為姨母家 裏很從容,我將來的光景,是決沒有差錯的,並且已經定聘,也沒有反覆的餘地了。”這時 英雲暫時止住了,一陣風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 向英雲説:“你覺得涼嗎?我們進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覆去的弄那一塊濕透 的手巾,一面便又説:“姨母家裏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幾個,都和士 芝一塊在家裏念一點漢文,學做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幾乎連地圖上的東西南 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説了。

並且紈絝公子的習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並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這樣家庭 教育,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遊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危險不過的,便極 意的勸他出去求學。他卻説:‘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到衣食嗎?’仍舊洋洋得意 的過這養尊處優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我姨 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施,都是可笑不過的。有一天我替她記帳,月間的出款內  ,奢侈費,應酬費,和廟寺裏的香火捐,幾乎佔了大半。家庭內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  牌聽戲。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樂境。姨母還叫我學習打牌飲酒,家裏宴會的時 候,方能做個主人。不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制,總是不願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説我也  不怕忌諱。必須濃裝豔裹,抹粉塗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裏的瑣屑事情,都不  叫我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勞。‘戲罷曾無理曲時,粧成只是薰香坐。’便是替我寫照了  。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比美國總統夫 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在叫我羞見故人,也只得終日坐在家裏。五月十  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的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 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裏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的摒絕,我所不 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的進行。像這樣被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

我聽到這裏,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説:“聽説你姨母家裏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英雲搖頭道:“不 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説我美麗大方,足以誇耀戚友。第二便是因為我的性情 温柔婉順,沒有近來女學生浮囂的習氣。假如我要十分的立異起來,他們喜悦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為其難者’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將我安置在這個黑 暗的家庭裏,要我去整頓去改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裏,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緊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們聯絡,慢慢的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裏。無 奈我姨父很不願意我們談到新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於‘科學遊戲’ 的興味,遠不如聽戲遊玩。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捲入這酒食徵逐的旋渦,  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書,要休息清淨我的  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來。我想這家裏一切的現 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都不知是落個什麼結果呢。”這 時英雲説着,又淚如雨下。我説:“既然如此,為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英雲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願意,她説我們家裏,又不靠着你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裏和 我作伴。孝順我,便更勝於掙錢養活我了。我説:‘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功夫,中學畢業 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業便也有個收束。並且同學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還長着呢。’以後還是姨夫答應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校,和你們 相見,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終日坐 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為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不過是要過這一 年較快樂清淨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説到這裏,英雲又幽咽無聲。 我的神經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着她説:“英雲!你不要……”這時樓上的百葉窗忽然開了  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裏?到了你答詞的時候了。”

我正要答應,英雲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我只得撇了英雲走上樓去。

我聆了英雲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只無精打 采地説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雲已經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 着。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英雲便叩門進來,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裏拿着幾本書,説:“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看完了,謝謝你!”説着便  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打扮好了,便説:“你現在就要走嗎?”英雲説:“是的。冰 心!我們再見罷。”説完了,眼圈一紅,便轉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門口,直等到 她的背影轉過大樓,才悵悵的進來。咳!

數年來最知心的同學,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一年多了  ,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的把英雲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起她的事情。因為 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現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唸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的話。

敬愛的冰心呵!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説什麼 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的活動着!我和淑平的 責任和希望,都並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鬥,你要曉得你的機會地位,是不 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社會”。

二十七夜三點鐘 英雲

淑平呵!英雲呵!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的鼓勵我。要使我不負死友,不負生友,也不 負我自己。

秋風仍舊颯颯的吹着,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的下着,瓶子裏的桂花卻低着頭,好像惶惶 不堪的對我説:“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説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也是‘秋雨秋風愁煞 人’的了。”

名家散文 篇七

《圈兒》

冰心

《印度哲學概論》至:“太子作獅子吼:‘我若不斷生、老、病、死、優悲、苦惱,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要不還此。’”有感而作。我剛剛出了世,已經有了一個漆黑嚴密的圈兒,遠遠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覺得。漸的我往外發展,就覺得有它限制阻抑着,並且它似乎也往裏收縮─—好害怕啊!圈子裏只有黑暗,苦惱悲傷。

它往裏收縮一點,我便起來沿着邊兒奔走呼號一回。結果呢?它依舊嚴嚴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聲靜氣的,站在當中,不能再動。

它又往裏收縮一點,我又起來沿着邊兒奔走呼號一回;回數多了,我也疲乏了,─—圈兒啊!難道我至終不能抵抗你?永遠幽囚在這裏面麼?

起來!忍耐!努力!

呀!嚴密的圈兒,終竟裂了一縫。─—往外看時,圈子外只有光明,快樂,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兒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遠不能抵抗它,我不至於永遠幽囚在這裏面了。努力!忍耐!看我劈開了這苦惱悲傷,跳出圈兒外!

名家散文7

冰心

《閒情》

弟弟從我頭上,拔下發針來,很小心的挑開了一本新寄來的月刊。看完了目錄,便反捲起來,握在手裏笑説:“瑩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無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閒;不自然地,造作地,以應酬為目的地,寫些東西。病的神慈悲我,竟賜予我以最清閒最幽靜的七天。除了一天幾次吃藥的時間,是苦的以外,我覺得沒有一時,不沉浸在輕微的愉快之中。——庭院無聲。枕簟生涼。温暖的陽光,穿過葦簾,照在淡黃色的壁上。濃密的樹影,在微風中徐徐動搖。窗外不時的有好鳥飛鳴。這時世上一切,都已拋棄隔絕,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樹聲,都含妙理。是一年來最難得的光陰呵,可惜只有七天!黃昏時,弟弟歸來,音樂聲起,靜境便砉然破了。一塊暗綠色的綢子,蒙在燈上,屋裏一切都是幽涼的,好似悲劇的一幕。鏡中照見自己玲瓏的白衣,竟悄然的覺得空靈神祕。當屋隅的四絃琴,顫動着,生澀的,徐徐奏起。兩個歌喉,由不同的調子,漸漸合一。由悠揚,而宛轉;由高吭,而沉緩的時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無限的悵惘與不寧。小孩子們真可愛,在我睡夢中,偷偷的來了,放下幾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來插在瓶裏,也在我睡夢中,偷偷的放在牀邊几上。——開眼瞥見了,黃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襯着淡綠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裏,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終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時間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時在中夜,覺得精神很圓滿。——聽得疾雷雜以疏雨,每次電光穿入,將窗台上的金鐘花,輕淡清澈的映在窗簾上,又急速的隱抹了去。而餘影極分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我看見“自然”的淡墨畫,這是第一次。

得了許可,黃昏時便出來疏散。輕涼襲人。遲緩的步履之間,自覺很弱,而弱中隱含着一種不可言説的愉快。這情景恰如小時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記得了,是母親告訴我的,——眾人都暈卧,我獨不理會,顛頓的自己走上艙面,去看海。凝注之頃,不時的覺得身子一轉,已跌坐在甲板上,以為很新鮮,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個不住,笑完再起來,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餘年了,不想以弱點為愉樂的心情,至今

不改。

一個朋友寫信來慰問我,説:“東波雲‘因病得閒殊不惡’,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閒真是大工夫,大學問。……如能於養神之外,偶閲《維摩經》尤妙,以天女能道盡眾生之病,斷無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擾清神,餘不敢及。”因病得閒,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經卻沒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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