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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散文【多篇】

史鐵生散文【多篇】

史鐵生散文【多篇】

史鐵生經典散文 篇一

我曾經寫過: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是一個定數,人與人的差別卻是無窮大。所以,人與人的交往多半膚淺。或者説,只有在比較膚淺的層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進複雜,人與人就是相互的迷宮。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處境。

我常常感到這樣的矛盾:睜開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惡。睜開夜的眼睛,才發現其實人人都是苦弱地掙扎,惟當互愛。當然,白天的眼睛並非多餘,我是説,夜的眼睛是多麼必要。

人們就像在呆板的實際生活中渴望虛構的藝術那樣,在這無奈的現實中夢想一片淨土、一種完美的時間。這就是宗教精神吧。在這樣的境界中,在沉思默坐向着神聖皈依的時間裏,塵世的一切標準才被掃蕩,於是看見一切眾生都是苦弱,歧視與隔離惟使這苦弱深重。那一刻,人擺脱了塵世附加的一切高低貴賤,重新成為赤裸的亞當、夏娃。生命必要有這樣一種時間,一塊淨土,儘管它常會被嘲笑為“不現實”。但“不現實”未必不是一種好品質。比如藝術,我想應該是脱離實際的。模仿實際不會有好藝術,好的藝術都難免是實際之外的追尋。

當然,在強大的現實面前,這理想(夢想、淨土)只能是一出非現實的戲劇,不管人們多麼渴望它,為它感動,為它流淚,為它呼喚,人們仍要回到現實中去,並且不可能消滅這懲罰之地的規則。

我可能是幸運的。我知道滿意的愛情並不很多,需要種種機遇。我只是想,不應該因為現實的不滿意,就遷怒於那亙古的夢想,説它本來沒有。人若無夢,夜的眼睛就要瞎了。説“沒有愛情”,是因為必求其現實,而不大看重它更是信奉。不單愛情如此,一切需要信奉的東西都是這樣,美滿了還有什麼好説?不美滿,那才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時候。

上帝把一個危險性最小的機會(因為人數最少)給了戀人,期待他們“打開窗户”。上帝大約是在暗示:如果這樣你們還不能相互敞開你們就毫無希望了,如果這樣你們還是相互隔離或防範,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所以愛情本身也具有理想意義。藝術又何嘗不是如此?它不因現實的強大而放棄熱情,相反卻樂此不疲地點燃夢想。

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的態度,是把它看成錘鍊之地。既是錘鍊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不在這裏,靈魂也不止於這裏,我們是途經這裏!宇宙那宏大渾然的消息被分割進肉體,成為一個個有限或殘缺,從而體會愛的必要。

史鐵生經典散文 篇二

讀過很多散文,但最喜歡的仍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那是他十五年來搖着輪椅在地壇思索的結果,文章中飽含了作者對人生的感悟,對親情的謳歌,樸實的文字間洋溢着作者心靈深處的情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優秀作品。

史鐵生在二十一歲時因腿疾回北京住院,從此他再沒有站起來,在人生最狂妄的年齡忽地失去了雙腿。這慘痛的災難降臨到了他頭上,對一個年輕的生命來説如雷轟頂。用他自己的話説是“曾一連幾個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情”,在經歷了一次次心靈與死神的鬥爭之後,他最終拒絕了死亡。是母親的愛喚起了他的意志,他決定把自己的心變成一片沃土,母親已在這片沃土上灑下了第一把種子。然後,是一對老夫婦、一個唱歌的青年、女教師、長跑運動員、弱智的女孩……無數次給作者鼓勵和感動的人無心地創造了一片生命的森林,作者在這裏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堅強地走了過來。生命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説,都只有一次,對於這僅有的一次,我想我們應該好好把握。誠然,人生難免有許多坎坷,但這不應成為逃避生活的理由,又有哪個人的一生是一帆風順的呢?與其悲傷痛苦,草率結束自己的生命,何不將它看作是生活賜予我們磨練自己的機會呢?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正是有了這些磨練,才使我們體味到人生的樂趣。我們應該懂得熱愛生命,重視生活的磨練,體驗友愛、負責、學會珍惜自己,省悟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古人尚知“留須蓄髮”,謂之“父母所賜”,我們當代青年又豈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尊重生命,是一個生命最起碼的責任;尊重生命,是一個生命對他的母親的敬重。

史鐵生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頑強地走了過來,文壇上多了一個新秀。當他的第一篇文章被髮表的時候,他想與母親分享快樂,但母親沒有留下過什麼雋永的誓言,或要恪守的教誨,只是讓他活下去,簡簡單單真正做到善待生命。作者感受到了母親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很遺憾的是,他的母親再也不知道了,已經永遠在天涯守護着他。

我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很多東西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才知道他的珍貴,但有時已經晚了。對待自己的父母更是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引自《韓詩外傳》),何必要讓自己感到悔恨時才醒悟呢?還是父母在身邊的時候,對他們好一點,狼且有反哺之事,何況人呢?且父母在乎的也不是你對他們多好,而是希望你過得好。文中作者多次問到:“我為什麼要活着?”我在自己內心深處回答的是:為了母親,為了親人,為了自己的夢想,為了自己未盡的責任。

其實史鐵生在文中不但寫了自己感受到的母愛,還有老夫妻間的恩愛,兄長對弱智女孩的關愛以及作者對女工程師的敬愛等等,這些豐富的感情足以昇華人的心靈,拉近人的距離,温暖社會關係,這些都是生命的意義,都是讓人堅強的理由。文中充滿了對生命意義的思索,對生命目標的探尋,鼓勵人們善待生命,善待生活。

史鐵生經典散文 篇三

在台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我記事早。我記事早的一個標記,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牆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説:斯大林死了。鏡框中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突出的特點是鬍子都集中在上脣。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讀三聲。我心想,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説,這個“大林”當然是死的呀?我不斷重複奶奶的話,把“斯”讀成三聲,覺得有趣,覺得別人竟然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兩歲。

終於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台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為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後好象什麼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着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因為有小吃攤,那兒成為我多年之中最嚮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什麼呀,奶奶?”“啊,駱駝。”“幹嘛呢,它們?”“馱煤。”“馱到哪兒去呀?”“馱進城裏。”駝鈴一路叮玲鐺琅叮玲鐺琅地響,駱駝的大腳趟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讓路。我望着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説:“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兒呀?”“是城外。”“城外什麼樣兒?”“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説“不,我想去城外”,我説“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帶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亂,住户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牆走了好一會兒,進了一個大門。啊,大門裏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後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着奶奶進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後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鬍子老頭兒彈響風琴,琴聲飄蕩,滿屋子裏的陽光好象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裏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惟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牆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彷彿有一股温柔又強勁的風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鑽進我的心中。

後來奶奶常對別人説:“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鬧了。”我多麼羨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後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象那個大鬍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光線就暗下去,屋子裏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後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裏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説是幼兒園給的聖誕禮物。

這時候,晚祈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他!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裏的聲音啊!

“它在哪兒呀,奶奶?”

“什麼,你説什麼?”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

不知奶奶那天為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為什麼再也沒去過。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40年以後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他。在清潔的空氣裏,在透澈的陽光中和湧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他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他,我好象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象回到了童年。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史鐵生經典散文 篇四

《我的夢想》

①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麼就更喜歡什麼吧,我的兩條腿一動不能動,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等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總之我是個全能體育迷。

②我最喜歡並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麼舒展、輕捷、富於韻律,絕不像流行歌星們的唱歌,唱到最後總讓人懷疑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體就好。我還設想,那時的人又會普遍比現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時的百米速度也會普遍比現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幾。作小説的人多是白日夢患者。好在這白日夢並不令我沮喪,我是因為現實的這個史鐵生太令人沮喪,才想出這法子來給他寬慰與嚮往。我對劉易斯的喜愛和崇拜與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麼辦法能使我變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來世能有那樣一個健美的軀體,今天這一身殘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夠的報償。

③奧運會上,約翰遜戰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裏彆彆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裏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着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與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擁着約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的心疼。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總想着劉易斯此刻會怎樣痛苦;不願意再看電視裏重播那個中午的比賽,不願意聽別人談論這件事,甚至替劉易斯嫉妒着約翰遜,在心裏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説明還是劉易斯最棒;自然這全無濟於事,我竟似比劉易斯還敗得慘,還迷失得深重。這豈不是怪事麼?在外人看來這豈不是精神病麼?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一個美的偶像被打破了麼?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陣再去豎立起約翰遜嘛,約翰遜的雄姿並不比劉易斯遜色。是因為我這人太戀舊,骨子裏太保守嗎?可是我非常明白,後來者居上是最應該慶祝的事。或者是劉易斯沒跑好讓我遺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績。到底為什麼呢?最後我知道了:我看見了所謂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劉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義動搖了繼而粉碎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捨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慾望前面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侷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侷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麼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④在百米決賽後的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比賽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個好樣的。看來他懂,他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火為何而燃燒,那不是為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敗,而是為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侷限儘可永在,不屈的挑戰卻不可須臾或缺。我不敢説劉易斯就是這樣,但我希望劉易斯是這樣,我一往情深地喜愛並崇拜這樣一個劉易斯。

⑤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願意用我領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箇中午成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侷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了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後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我的白日夢到底該怎樣設計呢?千萬不要説,倘若二者不可都得到,你要哪一個?不要這樣説,因為人活着必須有一個最美的夢想。

⑥後來知道,約翰遜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為服用了。對此我們該説什麼呢?我在報紙上看見這樣一個消息,他的牙買加故鄉的人們説,約翰遜什麼時候願意回來,我們都會歡迎他,不管他做錯了什麼事,他都是牙買加的兒子。這幾句活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史鐵生經典散文 篇五

10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着跟我説她自己,説她小時候的作文作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麼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老師找到家來問,是不是家裏的大人幫了忙。我那時可能還不到10歲呢。我聽得掃興,故意笑:可能?什麼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做根本不在意她的話,對着牆打乒乓球,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底白花的裙子。

我20歲時,我的兩條腿殘廢了。除去給人家畫彩蛋,我想我還應該再幹點別的事,先後改變了幾次主意,最後想學寫作。母親那時已不年輕,為了我的腿,她頭上開始有了白髮。醫院已明確表示,我的病目前沒法治。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了很多錢。她倒總能找來些稀奇古怪的藥,讓我吃,讓我喝,或是洗、敷、薰、灸。別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説。我一心只想着寫小説,彷彿那東西能把殘疾人救出困境。再試一回,不試你怎麼知道會沒用?她每説一回都虔誠地抱着希望。然而對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薰成燙傷。醫院的大夫説,這實在太懸了,對於癱瘓病人,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沒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親驚惶了幾個月,晝夜守着我,一換藥就説:怎麼會燙了呢?我還總是在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

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小説。她跟我説: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於絕望。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文學,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想過搞寫作。你小時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嗎?那就寫着試試看。她提醒我説。我們倆都盡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着雨或冒着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

30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説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説也獲了獎,母親已離開我整整7年了。

獲獎之後,登門採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説來説去就覺得心煩。我搖着車躲了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回答: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在樹林裏吹過。

我搖車離開那兒,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親去世後,我們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子去。小院在一個大院的儘裏頭,我偶爾搖車到大院兒去坐坐,但不願意去那個小院子,推説手搖車進去不方便。院子裏的老太太們還都把我當兒孫看,尤其想到我又沒了母親,但都不説,光扯些閒話,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當中,喝東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們終於又提到母親:到小院子去看看吧,你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心裏一陣抖,還是推説手搖車進出太不易。大夥就不再説,忙扯到別的,説起我們原來住的房子裏現在住了小兩口,女的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樹影兒。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着。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綠苗,以為是含羞草,種在花盆裏,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別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歎息了一回,還不捨得扔掉,依然讓它留在瓦盆裏。第三年,合歡樹不但長出了葉子,而且還比較茂盛。母親高興了好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太大意。又過了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時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再過一年,我們搬了家,悲哀弄得我們都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與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去看看那棵樹吧。我也想再看看母親住過的那間房。我老記着,那兒還有個剛來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鬧,瞪着眼睛看樹影兒。是那棵合歡樹的影子嗎?

院子裏的老太太們還是那麼喜歡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送到我跟前。大夥都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這回,想搖車進小院兒真是不能了。家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大了,過道窄得一個人推自行車進去也要側身。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説,年年都開花,長得跟房子一樣高了。這麼説,我再看不見它了。我要是求人揹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搖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想急着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悲傷也成享受。

有那麼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麼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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